积极向下的人生,如同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它是在困境中依然怀揣希望,即便遭遇挫折也能迅速爬起,继续前行的勇气。面对生活的琐碎与磨难,不抱怨,而是以微笑迎接,将每一次挑战视为成长的契机。在低谷时,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爆发;在高峰时,不骄不躁,懂得感恩与分享。这种人生态度,让我们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断超越自我,书写属于自己的精彩篇章,犹如璀璨星辰,虽历经风雨,却始终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可太宰治彻底抛弃了这种视为正常的、且唯一正确的生活方式。他不假思索地跨越正负交接的“0”点边界线,在空无一人的负极禁忌区里,无限堕落,积极向下。为求速毁,不惜手撕人生。
来到太宰治的家乡、青森县五所川原市金木町(原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町)之前,我对太宰治的认识,一直停留在上述的印象当中。所以,多年以来,我都不喜欢太宰治。直到我参观过他出生成长的“斜阳馆”之后,才对太宰治“积极向下”的人生有了更多的认识。
太宰治家乡著名的津轻铁道列车
1907年6月,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町的大地主津岛家的豪宅落成——2000多平米的土地,用四米高的红砖墙高高围起。一楼有11个房间,二楼有8个房间,远远望去就像一个豪华大客栈。
太宰治的家乡——青森县五所川原市金木町
2年后的1909年6月,津岛家的第十个孩子在新盖的豪宅出生,取名修治。这位津岛修治,便是后来众所周知的太宰治。津岛家是当地的大地主,雇佣着300多名佃农,豪宅里使用着30多名佣人、出入家门使用有家纹标识的马车。父亲源右卫门则是贵族院议员、众议院议员,金木银行总裁、陆奥铁道董事,是当地的财阀名士。
太宰治纪念馆—斜阳馆
不过太宰治对父亲的这些头衔不屑一顾。就连自家的大豪宅也瞧不上眼。长大后这样在书里写:
这个父亲,建了这么一座大而无当的大房子。完全谈不上风情,只是一味地大而已。
作为富豪之家排行第十的小儿子,太宰治容貌俊秀、成绩优异、聪明过人——这些都令他从小就感受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内部禁止拍照的斜阳馆入口(图|库索)
不过,太宰治并没有因为从小的与众不同而获得更多的家庭温暖。他的父亲常年忙于工作,母亲则体弱多病无法照看他。所以,太宰治一出生就交给了奶妈抚养。不到一岁时奶妈因再婚辞职,太宰治便被交给姨妈(母亲的妹妹),由姨妈家的帮佣、比太宰治年长11岁的Take照顾长大。
我对六七岁时的事情依旧记忆犹新。一个叫 Take的女佣教我读书,我们一起读了很多书。Take对教我读书这件事非常热心。 我生病了,就躺着听Take读书给我听。读到无书可读的时候,Take 就会从村里的周日学校借来儿童读物读给我听。我学会了默读,所以无论读多少书都不会觉得累。
太宰治的阅读习惯,是女佣Take帮他养成的。不仅如此,Take还教他道德,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影响着他的审美。
1922年,太宰治以年级第一的优异成绩从金木寻常小学毕业,人生的第一段耻辱记忆也随之而来——尽管他的成绩全A,但家中却没有让他继续上中学,而是送去郊外的另一所高等小学复读了一年。少年太宰治对家中的这一安排非常不满,他跟同学打架、与老师顶嘴,在学校的态度也傲娇不逊——一个叛逆的太宰治,开始初步成型。
一年后的1923年,太宰治报考了当地名校青森中学。这个时候适逢父亲源右卫门因肺癌去世,家中失去了作为顶梁柱的父亲,不仅给整个家族带来沉重打击,也成为太宰治的新耻辱——在参加入学考试的时候,负责口试的老师毫无怜悯之心地对太宰治说:
你父亲去世了,估计你根本没法好好学习吧?
这句话,令少年太宰治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之后他还因为“嬉皮笑脸”、“打哈欠”等“不端行为”不断受到老师们的责罚,这些都为他日后的性情叛逆撕开了一个更大的缺口。
而更巨大的缺口撕裂还在后面:太宰治18岁那年,他的文学偶像、他最尊敬的大作家芥川龙之介自杀身亡,享年35岁。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仅仅在二个月前,18岁的太宰治还去听过芥川龙之介的演讲,他的文学梦与人生理想刚刚被他点燃。而仅仅二个月后,这个带给他希望的人,却选择了让自己永远消失。
太宰治疏散时期的住所——旧津岛家新宅
芥川龙之介的自杀,对太宰治的打击是巨大的,为此他甚至闭门不出。而接下来另一个打击也接踵而来:与他同在青森中学就读的弟弟礼治,也因败血症不治去世。
我和弟弟小时候的关系并不好,弟弟考中学的时候,我甚至还暗暗祈愿他考不上。但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家之后,弟弟的好品质便慢慢呈现出来。我那时候与人打交道,要么完全隐藏自己,要么彻底曝光自己。而我和弟弟之间,却是可以无话不谈的。
失去了一位被视为人生方向的偶像,又失去了一位无话不谈的知己。这样的双重打击,令太宰治开始怀疑人生:既然人最终都是要死的,那么,如此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每到冬天便被大雪覆盖的五所川原(图|库索)
不仅怀疑人生,太宰治还烦恼于自己的阶级问题。或许因为从小就不曾得到过父母的关爱,一直由女佣照顾长大,太宰治童年生活接触最多的,是身边的女仆和帮工。因此,当无产阶级的左倾思潮在校园兴起时,少年太宰治毫无疑问也深受影响。他开始对自己大地主儿子的身份产生罪恶感,并出于对家庭的叛逆之心,他不仅参加共产主义运动,还以小说的形式揭发去世的父亲,诅咒自己的家庭和出身。
但敏感的太宰治很快就对政治运动中的不择手段产生了抵触与绝望。他意识到自己永远都无法成为一名光辉耀眼的革命战士。作为应当被消灭的大地主后代,太宰治认为唯有自我灭亡,才是对这个社会的唯一贡献。20岁那年,太宰治企图追随芥川龙之介,也服用安眠药自杀。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寻死。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首次自杀未遂之后,21岁那年,太宰治又与在银座酒吧结识的一名女招待相约一起投海情死。结果女招待死了,太宰治却依旧活了下来。这样的自杀结果,更为加深了太宰治的罪恶感。在之后的人生中,太宰治一直都走在一条自杀未遂的路上:因为没有考上理想中的新闻社而企图上吊;因为初恋情人与义弟私通而服用安眠药寻死未果。直到38岁那年,与情人山崎富栄双双投川自杀,才一了多年的死亡哀愿。
位于东京禅林寺的太宰治之墓(图|库索)
生活在大家族的太宰治,天生就擅长察言观色,从小就懂得如何取悦他人。但取悦他人并非他的本性,而只是他的计谋。他只是想观看人们被取悦之后所流露出来的反应是否如自己所料。换言之,他是洞察人心的人精。他天生的洞察力令他深感人生无趣,对人类社会被视为一切理所当然的事物深感无聊。这种对于人生的无趣感、活着的无意义,也是他日后不断自杀寻死的另一个原因。
临死之前,太宰治留下了他短暂人生中最后的文学作品《人间失格》。当人人都在歌颂光明时,太宰治只想展现黑暗。在只有“积极向上”才被视为正常、且唯一正确的人类社会里,太宰治逆向而行,积极向下,并用他不断堕落、无底线下沉的人生体验,谱写出一部日本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人间失格》是太宰治内心深处真实的精神自传,是太宰治留给这个世界的灵魂告白——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唐辛子(旅日华人作家,著有《日本女人的爱情武士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