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批“大厂受害者”,他们并非局限于北上广。在那些看似不那么繁华的城市,同样有许多人在大厂的光环下遭遇着困境。他们或许是怀揣着梦想来到中小城市的年轻人,本以为能在大厂的分公司或合作项目中一展身手,却陷入了繁琐的工作流程和高强度的压力之中。远离了大城市的繁华与便利,却依然要承受着大厂带来的身心疲惫。这些“大厂受害者”在不同的地域默默承受着,他们的故事提醒着我们,大厂的影响已蔓延至各个角落,无论身处何地,都可能成为其受害者。
过去几年,许多互联网大厂在新一线、二三线城市等相继设立分部。在资源相对有限的非一线城市,这些大厂的工作机会被视为打工人的天花板,也成为许多一线大厂人退居二线的“落脚地”。
但大厂的光环褪去之后,是被工作吞没的生活。
作为西安某大厂前Hr(注:人力),阿白在离职前两年一直在接受心理咨询,“效率至上”刻入了她的生活,情绪也变得急躁;31岁的前大厂程序员程林从北京大厂回到成都后,发现这里更“卷”,晚上基本九十点下班,回到出租房还得敲代码,失眠成了常态,体检结果里出现了“脂肪肝”。
去年被大厂裁员后,他们都选择了Gap year(注:间隔年)。Gap的时间成为了“大厂创伤症”的解药,这些大厂人开始重新寻找、塑造自己的生活。
重回求职战场,他们有了更清晰的目标——一份不卷的工作,保障有收入。手握大厂履历的他们也曾信心满满,但在一次次被拒绝后,他们发现,不仅Gap、年龄是求职的门槛,曾经大厂带来的光环,如今也成了桎梏。
一、不好意思,不太合适哦
找工作一个月后,35岁的前大厂Hr阿白失眠了。凌晨四点,她依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复的都是一句话——“不好意思,不太合适哦”。
对方是西安一家上市互联网公司,规模、薪资远比不上之前的大厂。知名高校硕士毕业、四年大厂经验、JD(注:岗位简介)匹配度达到90%,阿白对这份工作很有把握,却在招聘软件投递简历后,直接被标记为“不合适”。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落差,阿白想不明白,感觉就像是在一家百年老店包了十年包子,却被新开张的包子铺无情拒绝。
在此之前,阿白认为自己的工作运一直挺不错的。2015年毕业后,她在青岛一家快消公司做管培生,之后回到老家西安进入房地产行业,干了几年就被某大厂分部挖走。十年职业生涯里的每一步,她好像都踩在了风口上。
转折发生在去年5月。那时,阿白刚休完产假,和公司的合同恰好到期,成为了被“优化”的对象。她并不意外,曾经最多时 12人的小组精简到了5人,在休假时就设想过“地位不保”,这次轮到阿白出局了。
被裁后,阿白决定Gap一段时间,“失业金补偿金花完再说”。最初她定了计划:每月投一次简历,获得一次面试,以此保持面试“感知”。坚持了两个月,去了两场面试,阿白就放弃了:“没歇够呢,也不担心找不到工作。”
创业的念头也随之萌发。阿白尝试过做外国人入境游地接,花重金购入设备拍摄了游玩兵马俑的视频,最后停在剪辑这一步,也做过出国签证服务,每个月只能挣个奶茶钱。
半年多过去,创业没有太大起色,焦虑感时不时袭来——虽然没有房贷、车贷,但丈夫在国企月薪4000多块,而孩子刚刚出生,还有新买的房子需要装修。
阿白决定抓住今年“金三银四”的机会上岸。她下载了5个招聘软件,打磨了7版不同的简历,针对不同公司和不同岗位JD,精准投向大厂、上市公司和小企业。两周过去,70%已读不回,剩下的30%被标记为“不合适”。那一刻,阿白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职场抛弃了,更没想到“向下看也一无所获”。
这段时间里,她唯一接到的offer是一家大型外企降薪80%的外包工作。月薪7000、没有年终奖、社保按照最低档缴纳,让她唯一心动的是每周两天居家办公,但最后对方以“不稳定强”撤回了offer。她后来得知,对方选择了另一个经历简单、年龄小的候选者。
站在Hr的角度,阿白能够理解这种选择:“拉来就能干活,而且年轻气盛。”而她已经35岁、已婚已育,等于“精力不济的老黄牛”,卷不动也加不了班,过往2万多的月薪,对于许多公司来说 “庙小不敢供大佛”。
和阿白一样,31岁的前大厂程序员程林也面临着同样的境遇。选择Gap时,他们都认为大厂履历就是一张耀眼的“职场通行证”,而当回到求职战场,才发现这张通行证已然失效。
去年4月,程林所在的成都某大厂分部进行业务调整,在那场大规模裁员浪潮中,做了四年前端工作的他收到了裁员通知。喜提“N+1大礼包”,程林打算Gap一年再找工作。
直到去年底,他和女朋友在老家资阳全款买了套房,看着陡然减少的存款,只能提前开始求职。程林设定的目标很明确——薪资每月2万到4万,千万不要卷,“随便找个小公司,有份工作交社保、交养老保险。”
今年春节过后,程林开始投简历。在当时的他看来,两段大厂8年的工作经验,前端还是“吃香”的职位,再就业不是什么难题。
然而,程林面了几家小公司,要么技术不匹配,要么达不到预期薪资,甚至五险一金只能按最低档缴纳。最让他尴尬的是,面试时总会被问到“八股文”式的问题,与项目实操经验毫无交集,往往很难回答。
小公司匹配不上,他也投了成都几家大厂,有过两次一面,也进入过终面,但最终都没了下文。程林没有追问原因,大厂的招聘逻辑他再清楚不过——年纪大、职级低,前路已被画上红线。
以往求职时最多半月就有offer,如今一个月仅有6次面试,也没有收到过offer。程林有些挫败:“以前那么吃香的行业,突然一下子好像就没有那么吃香了。”
二、Gap治愈大厂创伤
Gap时长在求职战场也是一道隐形的过滤网。根据2020年某求职平台调查,对于应聘者的“职业空窗期”,69.5%的领导更看重个人能力的匹配,对“空窗期”的容忍度一般在6~12个月之内,58.7%的HR认为,应聘者的“职业空窗期”不能超过6个月。
尽管如此,阿白和程林并不后悔Gap的时光。大厂曾为他们打开高薪与资源的入口,但也吞没了他们的生活。
离职前两年,阿白每月都接受公司的免费心理咨询,甚至离职后也自费续约。当初她选择 Hr 培训岗位是因为喜欢与人分享、帮助别人,在效率考核评价和无休止的优化下,阿白感觉自己的忍耐度变得极低,厌蠢、也讨厌低效,一进电梯就要疯狂按闭合键,“别人慢一些、效率低一点,可能问题多一点就会烦躁。”
有次和心理咨询师线上视频聊天时,对方反复表示自己网不太好,让她等一下。但阿白依旧感觉是自家信号原因,抱着电脑四处在家确认网络信号。接通后,心理咨询师问她为什么拼命找自己的原因?那一刻,她看到了自己的“病症”:“不能说是PUA,但是绝对有被 PUA 的感受,你会拼命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可即便如此,大厂的高薪让阿白难以离开,“钱毕竟放在那,公积金一个月都交6000啊”。疲惫感席卷了生活,周末她就在家睡觉放空,顶多睡醒去外面吃个饭、看场电影,空闲时就疯狂刷手机短视频来麻痹“痛感”。
过去几年,腾讯、阿里、字节跳动等许多互联网大厂,在新一线、二三线城市相继设立分部、分公司或研发中心,同时不少城市为了拉动当地经济增长、促进就业,出台了许多优惠政策吸引大厂入驻。
招聘软件显示,这些大厂的招聘岗位有营销、客服、运营岗位,也包含测试、运维、研发等核心岗位。例如目前字节跳动在成都招聘后端研发工程师,月薪28000~36000元,一年15薪;在武汉腾讯招聘产品经理,薪资11000~22000元,一年14薪。
在资源相对有限的非一线城市,大厂的工作机会被视为打工人的天花板。这也成为许多一线大厂人退居二线的“落脚地”,但实际上,并不如想象中的安稳和轻松。在大厂工作的四年多,程林时常后悔回到了成都。之前他原本在北京一家大厂负责前端,干了三四年,看着身边不少同事纷纷回到老家,程林也想过“慢下来”的生活,决定辞职回到家乡四川。
他很快就接到某大厂成都分部的offer。薪水与之前在北京相差无几,也有租房补贴,而网络上盛传的“雪山下的城市,慢节奏的生活”,让那时的他对未来的日子充满憧憬。
但当生活真正落地,幻想一个个被戳破。程林没想到成都的大厂比北京更卷,他把这一切总结为“机会少,人多”。在成都,头部大厂的机会尤为难得,人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但同样的工作时长、同样的绩效指标,却没有一线那般“摸得着”的晋升阶梯,Leader大都是外派来到分部,时常轮换,业务内容也总是不断调整,让人疲于适应。
晋升谈不上,而落在队尾就得背上“优化”的名额,每年都会有同事被裁,却很少有人主动离开。程林只能跟着“卷”起来,晚上九十点下班,回到出租房还得敲代码,失眠成了常态,白发多了起来,还收获了打工人三件套之一的“脂肪肝”。
32岁的鸭绒则是主动放弃了大厂的机会。四年前她在厦门一家“中厂”做游戏运营,月薪2万多块。她本想利用手头的项目作为挤进大厂的跳板,但每天996的高压之下,项目一结束,她立刻离职,也拒绝了两家曾向往的大厂抛来的橄榄枝,“我真的受不了996 的苦。”
一份关于职业空窗期的公开调查显示,89.77%的人因为工作强度太大选择休息。Gap成了治愈大厂创伤症的解药,有人专心调理身体,降低体检结果里年年升高的体征指数,也有人选择“报复性躺平”,窝在家刷剧、看书,尝试新的爱好,这些大厂人开始重新寻找、塑造自己的生活。
程林找到了一直向往的慢生活。去年7月程林离开成都,搬去了女朋友的老家资阳,两人租了间房,养了四只猫。程林一直很喜欢下厨,以前工作时只有周末有时间做顿饭,现在每天都会拎上篮子去超市买食材,回家一边听电子书一边做饭,还学会了做包子。
更为难得的是,他找回了对技术的热情。曾经他为了学好前端技术下班回家可以抱着书死啃数月,面对新领域周末还会去公司加班干活,但这样的热情逐渐被消磨殆尽。在Gap这一年里,他独立开发了两款APP,从需求分析到开发上线,再到推广,很多都是崭新的领域,他有时弄到凌晨4点也乐此不疲,“纯粹地去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的时候,真的是停不下来。”
Gap之后,阿白去了欧洲旅游,看到那里很多电梯没有闭合键,而KFC上午十一点才开门,而在西安早上八点半,她最想吃的产品就已经售罄。在那一刻,她发觉原来生活是可以慢下来的。
离职后,阿白才发现上班时办了各式各样店铺的会员卡,健身、美甲、按摩、美容店轮着消费,晚上就躺在床上“报复性”刷剧。她也找到了新的爱好,每周会去学习四五次跳舞。
她的生活不再是1075“效率至上”的工作制,出门喜欢最慢的交通方式,享受摇摇晃晃去到目的地的过程,也有耐心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用小刀一点一点从芒果皮上把果肉推下来,闻着香甜的芒果汁水味,她在日记里写下:“我终于有时间去感受一个水果最好的状态。”
三、找回了生活,却找不到职场
按下暂停键时,他们都有着相同的笃定——面对生活,还有足够的底气。但是Gap year里流淌的不只是愈合的时间,还有不断消逝的存款以及愈演愈烈的焦虑。
程林曾用FIRE(注: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 财务自由、提早退休)计算器测算过:存款和支出足以支持40年。去年底全款买房后,只剩下10~20年的缓冲期。尽管女友和双方父母很支持他休息,也没有催促过他找工作,但每月的预计支出一直在增加,而收入仅有一年的失业保险金,还要考虑未来结婚成家的花费,一切都在倒逼他重新踏上求职之路。
但找工作也并不顺利。程林总结了自己失败的原因:一方面是Gap之后脱产太久,面试表现不佳;另一方面是“蓄水池里面蓄的水太多了”,而池子里还有很多比他更年轻、学历更好的人。
现在他打算一边继续完善开发的APP,一边投简历,预期薪水降到了每月1万到3万元。“要得太高,就觉得你诚意不够,”对于现在的求职战场,他有了更清楚的认知,做好薪资大幅下降的准备,底线就是不考虑外包,“从大厂出来到外包的话,可能一下子不能接受这种落差。”
在非一线城市,机会似乎被定格在考公上岸与几家大厂。程林也报名过考公,看了几天书就放弃了。“性格不合适”,在他眼中,这还不如写代码,至少还能带给他快乐。
和程林同期被裁的前同事开始找工作,不止投了成都,还有很多一线城市的大厂,一直在面试。“一线城市机会更多嘛。”但对于程林而言,离开成都已经不现实了。
Gap快四年的鸭绒有着相同的感受。她从小生长在厦门,在厦门念了大学,毕业后也在这工作,没有考虑过离开家乡,“好像被这座城市困住了”。
鸭绒分析过厦门的职场布局,第一梯队是国企,第二梯队就是安踏、特步这类知名企业,往下就是普通公司。在Gap的四年时间里,这些赛道她都已经尝试过。
2021年离职后,她想着体制内“可以稍微躺平点”,考了教师资格证,准备考公考编。但这条赛道同样竞争激烈,一个岗就是几百进一的比例,折腾了一两次也没能上岸。
之后她想重回互联网企业,投简历却是石沉大海,“互联网迭代非常高效,可能Gap一两年,就会觉得你的整个能力、思维跟不上。”但换到其他行业,得到的回复要么是“不合适”,要么“行业不匹配”。
在鸭绒看来,这些岗位JD和自己匹配度很高,加上她在互联网修炼的技能,属于“降维打击”。而在少有的几次面试中,面试官很少提出专业问题,在她看来就是“草台班子”。
最后的退路就是第三梯队。她曾短暂入职过一家30人的小公司做内容营销,老板总说“XX大学毕业的,你怎么会这样?”面对老板的PUA,干了一个月,她果断选择离职。
“现实情况却是人家看不上你”,鸭绒感到很挫败。回想这几年的经历,考公进了面试,去年还参加了某大厂三面,但最终也没有了下文,“总是棋差一招。”
在一次次拒绝中,鸭绒患上了“习得性无助”,觉得自己很难再办成一件事。Gap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和父母生活,做做美妆代购挣点零用钱。她打算找不到工作就去学烘焙,以后去咖啡店、烘焙店工作,彻底换一个赛道。在“除了死只能活”的人生里,她选择“活着”,等待转机。
他们的职场之路仿佛卡在半山腰,通往山顶的道路已经拉上了意味着“禁止进入”的红线,他们也不再愿意耗尽力气每天推着巨石攀登,而面向山下,曾经的大厂光环成为了桎梏,迟迟迈不出脚步。
阿白问过DeepSeek,以她目前的存款和支出情况怎么活到70岁?DeepSeek给了很多建议:家庭支出缩到6000、找一份每年固定涨薪的工作……阿白没有看完就关掉了页面,“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35岁已经没办法考公,母亲建议阿白当收银员,“有份收入就行”。但阿白不愿意,时间不自由,钱也不多。她设置了10万块存款的安全底线,靠着在二手平台上卖闲置、接出国签证服务补贴收入,“实在不行就卖房子。”
阿白开始在网络平台记录自己的求职日志。在日记里,阿白写下自己做的一个梦。那是以前她作为hr招聘行政专员,月薪6500元、学历要求本科以上。上午10点刚发出去,中午就收到了40多份简历。投递者里有一位36岁前总监,研究生学历、履历优秀,阿白询问带她的师傅,对方却说:“这种人,领导看得上么?36了已婚已育,而且都总监了,她出来干嘛?”
阿白觉得有些可惜,还是敲下回车,把对方标记为“不合适”,并回复:“不好意思,不太合适哦。”
*文中受访者阿白、程林、鸭绒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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