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岁末之藏 古人新年餐桌上的果蔬来自哪?
宋代《秋瓜图》。
宋代赵令穰《橙黄橘绿图》。
《莲实三鼠兔图》 元代 钱选。
《蔬果册页》之《萝卜图》 清 恽寿平 现藏于常州博物馆。
云浪/文
冬至虽过,蓉城的大街小巷依然洋溢着暖融的烟火气。走进菜市场和生活超市,椪柑、爱媛橙、砂糖橘堆叠出金色的山峦,本地产的冬草莓点缀其间,宛若朱砂,而远渡重洋的车厘子则泛着宝石般的暗红光泽。儿菜越发清甜,豌豆尖蜷着嫩绿的绒毛,羊肚菌与冬笋并陈,绘出一幅冬日丰饶图。新年脚步临近,更添一番储备佳节盛宴的忙碌与喜悦。
冬季,是连接旧岁与新年的时光,也是一年轮回的终点与起点。在千百年前,冬季对于人类而言,不仅代表着寒冷,也代表着食物的匮乏,还寄托着人们对新一年美好的祝愿与展望。于是,我们的祖先穷尽智慧,与时间博弈,与自然协商,那些窖藏于地下的萝卜白菜,悬于梁下的腊肉风鸡,渍于坛中的酸菜泡椒,乃至千方百计保存下来的几枚鲜果,不仅是为了果腹,更是对“年”的庄重致意,是对新春的殷切呼唤。这份从匮乏中创造丰盈、在严寒中守护生机的古老智慧,如同一条穿越时空的温暖溪流,至今仍在我们的年货清单、团圆饭桌上流淌。
先秦两汉:蕴藏于礼俗的岁末之藏
在华夏文明的晨曦中,冬季的饮食与岁末的祭祀、新年的祈愿,本就紧密交织,蒙着一层庄严而朴素的礼俗色彩。《诗经·豳风·七月》在“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之后,紧接着便是“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这一连串忙碌的收尾与准备,正是为了在岁末安稳过冬,并迎接新年的到来。彼时,“年”的概念与丰收祭祀息息相关,冬季储备的丰俭,直接关系到能否体面地祭祀先祖、酬谢神灵、款待亲友,进而开启新的一年。
这一时期,能在寒冬自然生长的鲜蔬极少,冬季的“菜篮子”主要依赖于秋天的深谋远虑。周代礼制森严,饮食与祭祀一体。《周礼·天官》记载,负责王室饮食的“醢人”需掌管“五齐、七菹”。这“七菹”,即以韭、菁、茆、葵、芹、菭、笋七种蔬菜制成的腌菜。这些“菹”,并非日常小菜,而是重要的祭品与礼食。《礼记》有载,祭祀时“醯醢之美,而煎盐之尚”,将腌制的醯醢(带汁肉酱)与盐并提,可见其重要。可以想见,在岁末庄严的祭祀典礼上,这些经由时间发酵、承载着秋天精华的“菹”,是敬献祖先神灵、沟通天地的重要媒介。而祭祀之后,它们又会成为家族共享的“胙肉”,是连接人神、凝聚家族的年节美味。对于普通人家而言,或许没有那般复杂的礼制,但秋天辛勤腌制的“旨蓄”,同样是他们在腊月岁尾,用以款待归人、祈求来年生活有“滋”有“味”的珍贵储备。
除了腌渍外,向大地寻求庇护的窖藏之法也已萌芽。《诗经》中“我有旨蓄,亦以御冬”的吟唱,这“旨蓄”很可能就包含了埋藏于地下的萝卜、蔓菁(芜菁)等块根。先秦两汉时的先民,可能在日常的劳作与对农作物的储存上,总结出了保温的初级技术,并尝试性地运用在蔬菜的保存之上。
到了西汉中后期,古人甚至创造性地探索出了冬季温室栽培的技术,《汉书·召信臣传》记载,汉代官员召信臣曾向汉元帝进奏:“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庞,昼夜燃温火,待温气乃生,信臣以为此皆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大意是说,现在是隆冬时节,而在长安皇家苑囿的太官园中建造密封的屋庑,种植葱、韭菜等菜茹,通过昼夜燃火提高室温,使蔬菜在隆冬时节也能生长,是“不时之物”,因而“不宜奉供养”。这则史料足以说明,在西汉时期我国已有了现代温室的雏形,可以种植葱、韭等反季节蔬菜了。虽然这个阶段,冬季餐桌上新鲜果蔬还是当之无愧的稀缺品、奢侈品,但它如同一束微光,照亮了人类试图在寒冬主动“创造”绿色的梦想。这梦想,与新年对“新”与“生”的渴望,隐隐暗合。
水果的享用,在岁末年初更显珍贵,且常与祭祀、祥瑞相连。枣和栗,因其耐储、味甘、多子,成为北方最重要的冬季果品和祭祀、宴飨的佳品。《战国策》载燕地“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田作,枣栗之实足食于民矣”,足见其在冬日饮食与生存中的重要地位。在年终祭祀和家族聚会时,一盘干枣、一碟栗子,便是最朴素也最诚挚的祝福。汉武帝于上林苑兴建扶荔宫,不惜代价引种南方嘉木异果,其中就有荔枝等水果,虽然结果并不算成功,这些果树因为对气候不适应而逐渐凋零枯萎,但它依然代表着古人对突破自然节律、在最重要的时刻呈现极致美好的永恒向往。
唐宋风华:岁市里的丰盈与诗意的创造
时光流转,历史进入了气象恢宏的唐宋时期,商品经济与城市生活空前繁荣,岁末的“年味”也从前代的庄重礼俗,更多融入了市井的喧嚣与诗意的创造。冬日餐桌的丰盈,不仅关乎家族祭祀,更成为城市繁荣、生活美学的直接体现。新年临近,东西两市、京城街巷,储备年货的繁忙景象本身就是一首热闹的世俗交响诗。
唐代长安,岁除前“市井皆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而准备食物更是重头。唐宋时的白菜与萝卜经过选育,成为冬储主角。它们的储藏技术愈发精熟,大型窖藏不仅服务于宫廷,也为城市平民提供了过冬保障。新年宴席上,一碗用窖藏白菜与秋季风干的肉类炖煮的暖汤,是再踏实不过的家的味道。
对“不时之味”的追求,在唐宋时期染上了浓厚的诗意与情趣。皇室利用温泉培育早熟瓜果,如王建宫词所云“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这种在寒冬二月献上的“瓜”,无疑是用于清明前后祭祀或特殊节庆的珍品,象征着皇家“调和阴阳”的能力。而在士大夫与富庶人家,培育“黄芽菜”(如韭黄)成为冬日雅事。苏轼在《春菜》诗中虽言“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蕨”,诗词中的时节是早春,但该技术也适用于在冬季培育韭黄。试想一下,古代年夜饭的餐桌上,忽然出现一盘韭黄炒鸡蛋,那是一种怎样的惊喜?又会带来怎样一番风味?
商业流通让“年”的滋味跨越了地理界限。南方的柑橘、橙子,通过漕运和商队,成为北方富贵人家年节时案头清供与待客佳品。白居易有“洞庭贡橘拣宜精,太守勤王请自行”之句,虽言贡赋,也可见其珍贵。为了将这些南方珍果尽可能新鲜地带到北方年市,商人们绞尽脑汁。宋代《物类相感志》中记载的“以蜡封其蒂”“绿豆间藏”等方法,正是古代非常流行的果蔬保鲜方法,如“以蜡封其蒂”指用蜡密封水果的蒂部,通过隔绝空气和微生物来延缓腐败。“绿豆间藏”则是将绿豆与水果共同存放,利用绿豆萌发时的呼吸作用调节环境,从而保持果蔬新鲜。
更为有趣的是,来自异域的蔬菜也开始融入中国人的岁末餐桌。唐代传入的菠菜(波斯草),因其耐寒,在冬季蔬菜中脱颖而出,被称为“红嘴绿鹦哥”,成为年夜饭羹汤中一抹亮眼的绿色。而宋代市井中,“蜜煎局”里用糖和蜜渍保存的各式果脯,如梨条、胶枣、枣圈,更是孩子们年节时最甜蜜的期待,也是祭祀时重要的供品。《东京梦华录》记载,十二月“近岁节”,市场上除了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外,还有干茄瓠、马牙菜、胶牙糖等果蔬,以备除夕夜之用。这当中,胶牙糖是麦芽糖,而干茄瓠、马牙菜则正是干制蔬菜,用于年节烹饪。唐宋人的新年,其丰富性已从单纯的家族内部储备,扩展到了市场供应、技术创造与跨地域流通共同支撑的盛宴。
明清集萃:万家烟火里的年货储备
明清时期,中国传统社会的物质生活进一步丰富,岁末年货的储备与制作,也演变为一套高度成熟、融入民俗肌理的盛大仪式。冬藏,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社会风俗和情感记忆,其集大成者,莫过于以白菜、萝卜为核心的北方冬储体系和随之而来的饮食文化。
一入冬,尤其是在华北和东北,“储秋菜、过寒冬、备年货”几乎是同步进行的三部曲。有谚语云:“霜降不起菜,必定有一害。” 立冬前后,城乡处处是白菜、萝卜、大葱的海洋。家家户户计算着人口,成百上千斤地购入。当时蔬菜的保鲜技术主要是窖藏,百姓在自家庭院背阴处挖出数米深的地窖,将白菜根部朝下层层码放,或将萝卜与沙土分层掩埋于沟中。那些堆积如山的秋菜,是寒冬里的安全感,更是筹备年事的物质基础。
除了保鲜的蔬菜外,老百姓还集中智慧,将收藏的白菜、萝卜等转化为更富风味的形态,并形成一种新年文化,传承至今。如腌制酸菜、制作泡菜、晾晒干菜(如萝卜干、茄子干)、渍制咸菜等,这些工作在秋末冬初紧密进行,其成品正是年节期间制作杀猪菜、馅料、炖菜不可或缺的灵魂。例如,北方除夕夜必吃的饺子,其馅料往往离不开秋季储备或腌制的蔬菜;而年夜饭桌上那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若少了自家渍的酸菜,便少了精髓。这种“储备—转化—在重要节庆消费”的模式,深深嵌入到年俗的循环中。
值得注意的是,明清时,果蔬保鲜技术的创新与普及也有了新的发展。比如北方农民发明了“洞子货”,即利用粪土发酵生热的地窖(暖洞),结合纸窗采光,在冬季生产黄瓜、韭黄等细菜。这些昂贵的“洞子货”,是富贵人家年节时显示排场、尝鲜猎奇的奢侈品。与此同时,得益于大运河这条南北动脉,南方的“客菜”也能“压冰”北运,尽管代价不菲,但丰富了北方市场的年货选择。来自美洲的土豆、红薯,以其卓越的耐储性和饱腹感,成为平民家庭年节食物的重要补充,可以蒸煮,可以入菜,也能制成点心。
新年果品的陈设也更趋讲究。窖藏的苹果、梨、柿子,被精心摆放在“百事大吉”的盆盘中;来自南方的橘、柚,被赋予“吉祥”“佑子”的寓意,成为年节馈赠和室内陈列的佳品。胶牙糖、糖瓜、关东糖等各式饴糖制品,以及蜜饯果脯,是祭灶、待客、哄孩子的必备。明清时期的新年餐桌,是在家庭深度储备、本地特色生产与跨区域有限流通共同编织的网络中实现的,它既洋溢着万家烟火的温暖踏实,也折射出社会阶层与地域物产的差异,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末期丰富而层次分明的“年味”图景。
天府丰年:从贡橘到“果盘子”千年甘甜
在中国古代果蔬的种植、供应图谱里,成都平原是一片不可忽视的“宝地”。受都江堰的润泽,成都平原“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是享誉中外的“天府之国”,其卓越的气候条件,仿佛对严冬有着天然的柔化能力,其物产的丰饶不仅惠泽本地,更在漫长的历史中,成为岁末时节跨越关山、进献宫廷的珍贵“年礼”,承载着超越物质的文化象征意义。
成都平原冬季果蔬的传奇,始于柑橘的金色光辉。其种植史源远流长,西汉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将“蜀、汉(汉中盆地)、江陵”并列为千树橘级的富庶之地。左思《蜀都赋》中“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的描绘,展现了其产业化的繁荣,唐宋时期,蜀地柑橘一直是重要贡品和商品。杜甫流寓成都,笔下多有对本地风物的热爱,其“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的诗句,既是眼前景,也暗合了岁末时节柑橘丰收、运输于道的繁忙。除了柑橘,成都平原温暖湿润的冬季本身,就提供了相对北方更丰富的“不时之绿”。相比严寒笼罩的北方地区,成都平原在冬季获取新鲜蔬菜的难度明显更低,也因此让古代成都平原乃至整个四川的冬季餐桌,自古就多了一份天然的绿意与底气。
这份穿越千年的“天府”馈赠,如今不仅未曾褪色,反而更加丰盛与多元。如今成都平原的冬季,依然有大量明星水果上市销售,成为人们冬季餐桌上的常客。以双流冬草莓为代表的水果,已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从每年12月到次年4月持续供应,其鲜艳欲滴、香甜多汁,是春节果盘上当之无愧的主角。精品柑橘产业更是完成了经典传承与现代创新的华丽转身。金堂的脐橙、蒲江的耙耙柑、丑橘,以其无核化渣、酸甜爆汁的独特风味,成为秋冬春三季,尤其是春节前后的国民级水果。它们从隋唐的“贡品”,化身为通过物联网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年货”,完成了从古代到现代,从稀缺到普及的历史性跨越。庞大的泡菜与调味品产业背后,是成都平原强大的蔬菜生产能力。以眉山为核心的“中国泡菜城”,其原料青菜、萝卜、辣椒等,大量产自冬季农田。那一坛坛风味各异的泡菜,是川人年夜饭上解腻开胃的必备,也随着川菜风行全国乃至全球。此外,冬季盛产的儿菜、豌豆尖、莴笋、花菜、芹菜等,不仅满足本地“烫火锅”的旺盛需求,更通过高效的冷链,源源不断地送往北方市场,成为北方家庭年夜饭上那抹象征生机与清新的“鲜菜”。
新年,是团圆、是回顾,更是启新。当千家万户在除旧布新之际,摆出来自成都平原的耙耙柑、草莓,用四川的儿菜、豌豆尖涮火锅,以眉山泡菜佐粥下饭时,我们品尝的,早已不只是食物本身。我们品尝的,是古籍中“蜀汉千树橘”的古老富饶,是隋文帝诏书中那份对“鲜美”的执着追求,是杜甫诗中那穿越山峦的“黄知”之喜,是这片土地千百年未改的慷慨与温润。这份流淌在冬日果蔬里的甘甜,是穿越千年的岁末献礼,也是献给每一个崭新春天的、最鲜活有力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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