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胜亚
每当那“秦时的明月,汉时的风”的调子在心里头响起,我的魂儿,便像一只识途的鸟儿,扑棱棱飞过万千关山,稳稳落回陕北黄土高原的皱褶里——那里,睡着我的米脂。
米脂如今的地界,摊在版图上并不阔大。它北倚榆林镇川,西接子洲横山,南连绥德,东邻佳县,像一枚温润的旧玉佩,静静地缀在无定河中游。可你若是翻开那线装的历史,便会晓得,古时的米脂是何等气象,连如今的横山、子洲大片土地,都曾笼在它的名字底下。难怪人家要争,争那“闭月”的貂蝉,争那“闯王”李自成;这黄土深处埋藏的风华太盛,一缕余香,便足以让后世子孙引以为豪,争论不休了。
这是一座生在黄土里的城。往北的榆林,风沙是常客;到了这里,却被绵延的三边防护林轻声劝住了脚。于是,风变得和气,四季便清朗朗地分明起来,春种秋收,夏耘冬藏,骨子里是农耕文明最踏实的节拍。人们说,榆林只是沙地多,要看到真正的黄土高原,得到镇川,到米脂来。这里的梁峁沟壑,是大地最坦率也最曲折的抒情,而那依山就势、层层叠叠的窑洞院落,便是这抒情诗里最温暖的韵脚了。古城里的窑洞,挤挤挨挨,上接天下接地,藏着千百年的呼吸,被誉为“中华民族之瑰宝”。
都说神府人厚道、横山人豪爽,而老榆林人总笑谈,不和米脂人结亲家,说他们太“精”。这话听着似贬,内里却是一份不得不服的赏识。那“精”,是黄土赋予的生存智慧,是面对天地时那份不卑不亢的灵动。在我看,米脂人多半是厚道的,那份厚道,如同脚下的黄土,能承载万物;那点“精干”,则是黄土里生出的韧草,风愈烈,脊梁愈挺。
我的口舌与肠胃,是这片土地最忠诚的记事官。我是七一年生人,从小是小米和杂粮喂大的。金黄的小米粥,熬出了米脂的姓名,也熬出了一副硬朗的身板。只是童年记忆里,玉米、高粱吃多了,胃里便泛上来一股诚实的酸楚。那些年光景是简朴的,瓜菜代饭是常事,我们也常吃那喂猪的“莙糖”菜,但神奇的黄土从未让子民饥饿,土豆、红薯总能填满仓廪。最盼的,是年节里生产队宰杀的黑毛土猪,那肉香穿越数十载光阴,至今仍能在记忆里掀起最汹涌的波涛。后来到米脂一个叫“龙镇”的镇子上工作,驴肉驴板肠的霸道香气,便成了那段岁月最好的注脚,那滋味,是如今街上馆子里寻不回的、带着野性与诚意的酣畅。
如今的米脂,是大大地变了模样。笔直的马路劈开昔日的尘土,巷子里铺上了齐整的水泥板,干净,亮堂。这一届的父母官,是实心为百姓做事的。沿无定河建起的公园,绿意可人,四座大桥如虹,飞架东西,把一座城流畅地连通起来。你驱车四望,交通已是四通八达。有时我会想,在陕北,若论起居的适宜,米脂怕是能拔得头筹的。它留住了黄土的魂,却又呼吸着新时代的风。
这方水土,是出人物的。古有倾城的美人与改朝换代的英雄,近现代,更不乏砥柱之材。李鼎铭先生的“精兵简政”建言,闪烁着智者之光;杜斌丞、杜聿明、刘澜涛诸位先生,都在时代的浪潮里留下了深重的刻痕。若细数起历朝的进士举人,米脂的名单怕是能拉得很长。这或许便是文化县的底气,那底气不张扬,却渗在每一捧黄土,每一卷书页里。
米脂的声响与滋味,是能走到世界去的。那锁呐,能从最红的喜事里吹出最磅礴的悲欢,也能漂洋过海,让异邦人听见黄土的肺活量。这里的小米凉皮,更是一绝,成了游子乡愁里最具体的形状。而“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句老话像一句永恒的赞美的诗,米脂姑娘那圆润脸庞上的红晕,是黄土高原最动人的花朵。只是如今,这些花朵随着风,绽放在了天南地北。
城外的天地,同样精彩。高西沟,那是米脂人用汗水在秃岭上写下的绿色传奇,梯田如带,松柏成荫,成了“陕北小江南”。杨家沟那孔普通的窑洞,曾透出过“曙光就在前面”的曙光,如今是炙热的红色教育基地,讲述着何以星火可以燎原。城东的盐化工基地,则默默支撑着日子的丰足,而无定河不息的水流,便是这一切生命与活力的源头保证。
这就是我印象中的米脂了。它从厚重的历史中走来,脸上有黄土的痕迹,身上有革命的星火,手中有生态的绿意,眼里有未来的光芒。它不再仅仅是“美人乡”或“英雄县”,它是一个活生生的、在时代中从容前行的故乡。它的美好,在于古城窑洞的静默与公园大桥的喧嚣可以和谐共鸣,在于小米饭的质朴醇香与驴板肠的热烈泼辣能够抚慰同一种乡愁。
我走过一些地方,最终还是觉得,我的魂魄,最适宜安放在这片四季分明、人情敦厚的黄土里。印象米脂,印象的又何止是山水风物?更是那融入血脉的、黄土般的坚韧与小米似的温存。(李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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