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
唐代厨匠的烹饪工艺繁杂而多样,从西域、岭南、川蜀等远道而来的主副食空前丰富,无数诗人墨客将这些饕餮美食诉诸笔端,当我们翻开唐人白居易的诗集,就会发现这里蕴藏着一位顶级美食家兼济天下的胸怀。
白居易乃是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人,年少时曾因战乱和父母在外为官等因素,辗转流离于越中、洛阳、长安等地,彼时胡饼便能了然饱腹,正所谓“充肠皆美食,容膝即安居。”当他年过四十,仕途失意,旅途颠簸,却让他发现了河鲜鲜美;晚年的白居易居于洛阳,静静听着疱童呼唤,美酒微醺,仍能乐观地回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当我们在千年后拿起书卷,凭栏相望,也能从他的诗文中,感受美食与人生的况味。
南宋《会昌九老图》描绘唐会昌五年白居易与友人于洛阳相聚
伊洛鲂鲈 河宴清欢
白居易在诗歌《饱食闲坐》中写道,“红粒陆浑稻,白鳞伊水鲂。庖童呼我食,饭热鱼鲜香。箸箸适我口,匙匙充我肠。八珍与五鼎,无复心思量。”白居易在58岁(829)时定居洛阳履道坊,在此生活长达18载直至病逝,《饱食闲坐》正描绘的是他的晚年生活。诗文中,作者仅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菜香饭热的温馨画面:选用洛阳本地红稻米熬制的粥,产自洛阳伊河的鲂鱼,庖厨呼唤,箸匙微响,每一口都深得食客之心。
伊河鲂鱼,又称伊河鳊鱼或伊河团头鲂,在河南被当地厨师亲切地称呼为“木楔鱼”,因其独特的产地——伊河而得名,时至今日,清蒸鲂鱼仍然是一道传统的豫菜美食,上锅前在鱼腹中放置少许姜丝,鱼身涂抹盐分,可以锁住水分,增添口感,正如作者在《二年三月五日斋毕开素当食偶吟赠妻弘农郡君》中列举的烹饪佐料,“鲂鳞白如雪,蒸炙加桂姜。”伊河鲂鱼是河南省洛阳市伊河流域特有的团头鲂品种,味道鲜美,脂肪含量适中,蛋白含量高,烹调历史已有上千年,追溯至春秋时期,《诗经》中便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鲂”“鲂鱼赪尾,王室如燬”,“九罭之鱼,鳟、鲂。我覯之子、衮衣绣裳”,“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等记载。西晋文学家陆机在《毛诗疏义》也强调了鲂鱼的肉质上乘,“鲂,今伊、洛、济、颍鲂鱼也。广而薄脆,恬而少肉,细鳞,鱼之美者也。”在古代洛阳地区,洛河的鲤鱼与伊河的鲂鱼合称“洛鲤伊鲂”,售价昂贵,尤其受到士子庶民喜爱,北魏《洛阳伽蓝记》中便有记载:“别立市于洛水南,号曰:‘四通市’,民间谓永桥市。伊洛之鱼,多于此卖,士庶需脍,皆诣取之。鱼味甚美。京师语曰:‘洛鲤伊鲂,贵于牛羊’。”
唐朝是中国历史上医学发展的鼎盛时期,医官系统整理了医学理论、临床经验,出现了一大批杏林高手,出版了许多医学专著,而伊河鲂鱼的药用价值同样被庖厨医官所广泛记述。比如武则天时期,历任尚药奉御、中书舍人的食疗学家孟诜在《食疗本草》中写道:“鲂鱼,调胃气,利五脏。和芥子酱食之,助肺气,去胃家风。消谷不化者,作食,助脾气,令人能食。患疳痢者,不得食。作羹食,宜人。”孟诜首次将鲂鱼列入中药材,文中指的鲂鱼,当然是伊河鲂鱼。这本世界现存最早的食疗专著,书中阐述了227种食物的药用价值,也给后世医者详细研究鲂鱼提供了依据,明代《本草纲目》中写道:“鲂鱼,甘平无毒,主治暖胃和中,止泻痢,补虚损。”
除了爱吃伊河洛水的伊河鲂鱼以外,白居易对其他河鲜也情有独钟,作者在诗文中对于吃食的烹调方法、味觉记忆、佐餐酱料以及回味感受都进行了详细的记述,让读者阅后心情舒畅,仿佛口腹之中正充斥着鲜美微咸的口感。比如《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三月三十日四十韵》中,作者写道,“鱼鲙芥酱调,水葵盐豉絮。”这里的鱼鲙指的是切成细丝的生鱼片,水葵则是莼菜,是一种常用于烹调鱼肉的鲜美辅料,在《诗经》中便有“思乐泮水,薄采其茆”的记载,《齐民要术》则详细写明了莼菜鱼肉羹的烹饪技艺:“鱼半体,横尽也。邪截令薄,煮三沸,浑下莼。与豉汁、渍盐调味。”成长于水中的莼菜口感丝滑,入口有着啫喱状的胶质层。当剖开煮熟的鲈鱼腹,用豆豉与盐巴调味,细腻鱼肉与莼菜清淡相融合,煮汤或做羹都相得益彰,品尝起来宛如河洛之水般清淡爽朗。
白居易在诗歌《想东游五十韵》写道,“鲙缕鲜仍细,莼丝滑且柔。”唐代厨匠烹饪鱼肉,一种传统的方法就是制作鱼鲙,即鲜鱼肉切成极薄的生鱼片,如丝如缕,蘸酱料后食用,鱼肉优先选用鲫鱼,然后是鲠鱼、鲷鱼和鲂鱼。唐代杨晔在饮食文化专著《膳夫经手录》中记载:“鲙莫先于鲫鱼,鲠、鲂、鲷、鲈次之,鲚、味、魿、黄、竹五种为下,其他皆强为之耳,不足数也。”唐人制作鱼鲙极重刀工,追求“鲙不厌细”的极致,要求“菲薄纤细,散如绝縠”,切得薄如蝉翼,丝丝分明,品尝之时,常佐以豆豉、盐巴、芥末、葱丝等调料,这些佐料提鲜去腥,更为鱼鲙增添了丰富的调味。
白居易喜食鱼肉,特别是鲈鱼,除了烹饪鱼鲙之外,烤、蒸、煮等吃法也各有千秋,吃起来格外有一番风味,而多种河鲜的搭配,也在诗文中集中体现。比如在《和微之春日投简阳明洞天五十韵》中,作者写道,“送觥歌宛转,嘲妓笑卢胡。佐饮时炮鳖,蠲酲数鲙鲈。”当精心烹饪的甲鱼与美酒相和,搭配着精心烹饪的鲈鱼片,便是一味河鲜杂烩的享受,从侧面印证着唐代吃甲鱼已经成了风俗,唐代韦巨源在《烧尾宴食单》中也提及了“遍地锦装鳖”这道用甲鱼与蛋黄烹饪出的味美佳肴。鲈鱼能补五脏,益筋骨,和肠胃,治水气,甲鱼能滋肝补肾,食用鲜美又有药膳功效。唐代孟诜明确指出,对于妇人漏下五色等病症,常食甲鱼有益。《随息居饮食谱》也提到,甲鱼甘平,能滋肝肾之阴,清虚劳之热,建议蒸煮后食用。
红米胡饼 岁时风味
“净淘红粒罯香饭,薄切紫鳞烹水葵。”当我们阅读这首《池上小宴问程秀才》,不禁被唐代精致的饭菜动容,淘洗干净的红粒米饭被轻轻包裹,就着水葵和鱼片,香气仿佛正从书本中荡漾开来。而白居易笔下的美食不仅精致,而且荤素搭配,主副食皆有,米面食丰富。比如在诗歌《食笋》中写道,“此州乃竹乡,春笋满山谷。山夫折盈抱,抱来早市鬻。物以多为贱,双钱易一束。置之炊甑中,与饭同时熟。”中国食客吃笋的历史已有千年,《诗经》中就记载有“其蔌维何,维笋及蒲”。汉代医官已经发现了竹笋的药用价值,汉末《名医别录》有云:“竹笋味甘,无毒,主消渴,利水道,益气;可久食。干笋,烧服,治五痔血。”北魏的《齐民要术》中提到:“二月食淡竹笋,四月五月,食苦竹笋。蒸、煮、炮酢,任人所好。”可见食客不仅对于竹笋的烹饪方法熟识,更注重在适当吃笋的季节,用不同的烹饪方法调制竹笋。
唐代食客尤其爱吃竹笋,《新唐书》记载有“司竹监”的官署,专门负责皇宫之内的竹、苇种植养护以及供给帘篚之类的竹制物品。司竹监的职责也是在每年的产笋时节为皇宫后厨供给鲜笋,以供皇室贵族享用。诗文中的竹笋与饭粒在甑中同时烹饪,火候相当,味道互补,足见这位美食家烹饪的技巧了。而后两句更是经典,“自问有何足?经时不思肉”,既是对竹笋鲜美滋味的喜爱之情,更是亲切得像现代百姓家的烟火民谚,“竹笋做好了比肉香!”
而当我们读到这句,“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寄胡饼与杨万州》,仿佛芝麻胡饼在新出锅的热气中氤氲,饼皮酥脆让人垂涎欲滴,那么,作者笔下的主食胡饼又有怎样的故事呢?
胡食自汉魏经丝绸之路传入,这道主食在汉灵帝时就在宫廷民间中流传,《续汉书》载:“灵帝好胡饼,京师皆食胡饼。”刘熙在《释名·释饮食》中也记载:“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胡饼作之大漫沍也,亦言以胡麻著上也。”可见中国烹饪和食用胡饼历史悠久,而胡饼胡食在唐玄宗时期尤其盛行,《旧唐书·舆服志》中写道,“开元来……太常乐尚胡曲,贵人御馔尽供胡食,士女皆竞衣胡服。”而唐代的胡饼也被庖厨加以改良,增加了馅料,丰富口感,据《唐语林》记载:“时豪家食次,起羊肉一斤,层布于巨胡饼,隔中以椒、豉,润以酥,入炉迫之,候肉半熟食之。呼为‘古楼子’”。
这首《寄胡饼与杨万州》作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时年 47岁的白居易刚刚结束江州司马的贬谪生涯,升任忠州刺史(今重庆忠县)。源自西域的芝麻烧饼,汉代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原,唐代已成为风靡长安的国民小吃。饼面撒满芝麻(胡麻),烤制后外脆内软,香气四溢,“新出炉”更显示制作工艺精巧,需现烤现食。白居易用“胡饼”作为寄送亲友的礼品,足见这道美食已经成为了友谊亲情延伸的符号,构建起地方与京城的饮食文化关联。唐朝在各大城市中实行“里坊制”,首都长安被分为一个个方形的居民区,这些居民区被称为“坊”。在长安,大大小小的坊有一百多个。各个坊市上,出售胡饼的店铺更是难以尽数。而在这首诗中,当各地的胡饼模仿京都烹饪方法,将芝麻香气传递,让千年后的读者也感受到胡风在唐朝时的流行。
“红颗珍珠诚可爱,白须太守亦何痴。十年结子知谁在,自向庭中种荔枝。”一首《种荔枝》不仅把红白相间的荔枝果皮果肉描绘得生动可爱,更可见白居易是个喜食水果的诗人,唐朝时水果繁多,四川盛产荔枝,极大活跃了文人墨客的创作热情。“早岁曾闻说,今朝始摘尝。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当我们读到这首《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杨八使君》,不禁被作者对朋友的深情所感动,当作者来到忠州大饱口福,还不忘也把“天上味”的荔枝也送给朋友品尝,白居易的诗歌既是对现实饮食生活的生动写照,也打开了一扇由唐代食客精心烹饪的情义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