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余璟
霜降刚过,手头的工作忽然清闲了些,心也跟着闲了下来。每日上下班,竟不愿再走那径直的大道,总喜欢绕些远道,去旁边的公园里盘桓片刻。
这儿是重庆中央公园,号称亚洲最大的城市中央公园,这里藏着许多野趣。我不经意走进去,便像一滴墨水,“叮咚”一声落入池塘中,就慢慢地晕开,化掉了。
我最爱的是那一片接一片的大大小小的草坪,它们坦坦荡荡地绿着。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去,两旁是蓊蓊郁郁的林荫,有高耸的香樟林,有挺拔的法国梧桐林,有舒展的白果林,有浓密的黄葛林,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树。再往里,是些低矮的灌木丛,有红檵木、西洋杜鹃、贴梗海棠、兰天竹,还有很多我也不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密密地挨着,守护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花语间,廊桥水屿,池塘柳岸,竹林水郡……处处灵秀优雅,含着诗,也藏着画。然而最拨动我心弦的,却不是这些静默的景致,而是那些灵动的、倏忽闪现的小生命——那些鸟儿。它们的鸣叫,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疏疏密密地传来,在我听来,竟像是文学里的字、词、句、段,依着天然的平仄韵律,在这天地间,谱写着无人能及的锦绣篇章。
每一处草坪都是热闹的。这里的鸟儿,似乎也沾染了些许市民的闲适,不大怕人。你看那只乌鸫鸟,它通体是烟一般的乌黑,只在嘴角衔着一圈温润的橘黄,像个沉默的老学者。它并不急着飞走,只在草叶间从容地踱步,时而低下头,用尖细的喙翻找着什么。忽然,它昂起头,喉咙里便流出一串清亮的鸣啭,“唧哩——啾啾,嘀哩哩”那声音千回百转,竟仿佛能模仿百舌,将周围的声响都融汇了进去。旁边不远,是几只珠颈斑鸠,颈上那一圈黑底白点的斑纹,宛如戴着一串精致的珍珠项链,衬着它们灰扑扑的羽衣,别有一种朴拙的风致。它们多是成双成对的,在草地上点头啄食,红色的脚爪移动得飞快,发出“咕咕——咕,咕咕——咕”的呼唤,那三音节的韵律,叫人听了,心里也生出几分安详的倦意来。
我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灌木丛引了去。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更幽深,也更隐秘。才站定,便见一抹娇小的碧影,在枝叶间极快地一闪。我屏住气息,等了片刻,它才又探出头来。原来是只暗绿绣眼鸟,那眼睛周围果真有一圈纤柔的白绒,像工笔精心描画上去的,衬得那对黑漆漆的眼珠,愈发显得机灵。它并不怕我,歪着头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随即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唧唧啾啾,啾啾唧唧”的鸣叫,如一串银铃被风拂过,清脆得仿佛能滴下水来。正看得入神,另一处的枝叶却微微颤动起来,似有还无。我凝神细看,许久,才瞥见一只长尾缝叶莺,它比绣眼鸟更羞怯,拖着一条长长的尾毛,在密匝匝的枝桠间灵巧地穿飞,只留下几声极轻的、“嗞嗞——咻”的絮语,真像个藏在深闺做着刺绣、怕见生人的小家碧玉。
行至水屿旁,景致又自不同。几株垂柳,将柔长的绿丝绦一直拂到水面上,划开一圈圈涟漪。忽见远处芦苇丛中,游出几只体态优雅的水禽,羽冠蓬松如丝,两肋具鳞状纹,竟是珍稀的中华秋沙鸭。它们“呷呷——咕”地低语着,红喙在水中频频点动,那声音温润如玉,与波光一般粼粼闪动。这时,一只白鹭,静静地立在浅水处,高长的瘦腿,修长的脖颈,通身的羽毛是那样一种无瑕的、近乎透明的瓷白。它许久不动,像一尊汉白玉的雕像,忽然间,长颈如闪电般射出,尖喙已从水中衔起一尾银亮的小鱼,随即拍拍翅膀,悠然飞去。
正当神驰之际,草坪上忽掠过一道斑斓的身影。头顶凤冠状羽冠,周身羽毛棕栗相间,黑白翅斑如泼墨点染——原是戴胜鸟。它落在草地上,羽冠时而展开如折扇,时而收拢如簪子,长喙轻叩泥土,“卜、卜、卜”地探寻着小虫,间或仰头发出“咕咕——咕”的鸣唱,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远古的韵律,仿佛《诗经》里走出的信使。
从竹林深处,又飘来一阵婉转清扬的歌声,“啾哩——嘀哩哩,嘀哩——啾!”如清泉漱石,珠落玉盘。我悄悄拨开竹叶,见一只画眉鸟正立于青石上,白眼圈清晰如画,全身褐羽清爽利落。它鸣唱时喉部微微颤动,音调忽高忽低,忽疾忽徐,“嘀哩哩——咕,咕——嘀哩哩”,竟自成一套复杂的曲式,真不愧是鸟中顶级的歌者。欧阳修所谓“百啭千声随意移”,想来便是这般光景了。
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几棵高耸的南洋楹上。树冠如云,浓绿得化不开。那高处,想是另有一番天地。几只喜鹊,拖着长长的、宝蓝色的尾羽,在枝丫间喧闹地跳来跳去,“嗞嗞——喳喳”的叫声里满是欢喜。
我在这园子里漫游,听着,看着,心也渐渐地空了,静了。乌鸫的婉转,斑鸠的浑厚,绣眼鸟的清脆,秋沙鸭的温润,戴胜的沉静,画眉的繁复……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便成了公园里最动听的交响。它们不像人间的文字,需要推敲与琢磨;它们是自然的滴韵,每一个音节都是天籁。我忽然觉得,自己往日沉溺于书卷故纸,寻章摘句,自以为得了文心,却不知这天地间,原本就有着最鲜活、最蓬勃的文章。
在上班或归家的路上,那一片平平仄仄的鸟鸣,似乎还追随着我,在耳畔,更在心里,久久不散。这无字的天地诗文,怕是穷尽我一生,也读不尽、读不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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