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傅建林

初闻“伊阙”二字，是在高中历史课本里。彼时只知其名，未识其地，仅记得秦将白起在此大破韩魏联军，那场大战是大秦叩开中原的开篇序曲。年少的我，未深究战史的铁血，却独独被这两个字攫住了心神——伊阙，唇齿相叩间，似有古水潺潺，又含山阙巍巍，音韵婉转，余味悠长，竟成了心头一份莫名的牵念。

初抵洛阳，原是为龙门石窟而来。待行至石窟山前，最先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龙门石窟”的匾额，而是“伊阙”二字，笔力苍劲，嵌于山石之上。那一刻，心头惦念的迷雾骤然散尽：原来这魂牵梦萦的名字，竟如此真切地扎根在洛阳的山河里。

洛水之北为阳，洛阳初建，便因地处洛水之北得名。至隋朝扩建，伊水已横亘城南。沿伊水南行二里，两岸群山兀立，形如天门——东为香山，西为龙门山。隋炀帝营都洛阳时，见此山形如阙，又临伊水，便定名“伊阙”；而“龙门”之名，更藏天子气象，遂成后世通行之谓。《水经注》早有记载：“昔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神话与史实在此交织，给这方山水添了几分悠远。

隋炀帝定下的“伊阙”之名，或许未曾想过，日后会因一位女子，绽放出千古不朽的光华。那位改写历史的女子，便是武则天。传闻她见伊阙山石灵秀，忽生佛兴，遂斥两万贯脂粉钱，命工匠开凿佛像。这一笔倾注，竟造就了中国石刻艺术的巅峰——卢舍那大佛。

站在卢舍那大佛脚下仰望，佛容丰满圆润，端庄祥和，既有佛陀的慈悲庄严，又有女子的温婉柔美。佛像背西面东，每日迎朝阳而起，送落日而息，仿佛这位女帝将自己的精神魂魄，永远定格在了伊阙山水间。她将肉身安葬于咸阳乾陵，陵前双峰如阙，神道纵贯，却立一块无字碑，不着一字，尽胜千言。功过是非，留与青史评说，这份豁达与魄力，恰如伊阙山水，静默却自有力量。

穿过伊水，便登香山。初闻“香山”二字，竟有片刻恍惚——惯闻北京香山之名，未料洛阳亦有此山。信步漫游间，忽见“白居易墓”指示牌，心头一惊，随即释然：哦，他本号“香山居士”，生以香山为号，死以香山为眠，或许这是他宿命般的归依。白居易，这位被称作“诗魔”的唐代大诗人，留存诗篇数量冠绝盛唐。“魔”之一字，恰是他嗜诗如命的写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道尽天涯沦落的共情，让多少失意人泪湿青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描摹倾城之姿，让多少痴男女黯然销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藏尽生命的坚韧哲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写尽知己相聚的温情；而“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更见他对苍生的悲悯。

白居易的墓在香山琵琶峰上，砖砌圆墓，形如覆釜，黄土覆顶，荒草萋萋，墓碑上“唐少傅白公墓”六字，古朴凝重。琵琶峰之名，一说源于《琵琶行》，另一说因山峰形似琵琶，天然与诗魂暗合。是天意，亦是诗人与这方山水的不解之缘。

回溯千年，伊阙的每一寸山石、每一缕流水，都镌刻着历史的印记。大禹挥斧疏川，劈开龙门通伊水；白起挥师鏖战，奠定大秦一统基业；隋炀帝营都定名，让伊阙融入王朝气象；武则天凿佛立像，将精神定格为永恒；白居易结庐长眠，让诗魂永驻香山。

站在琵琶峰顶远眺，伊水如带，两山如阙，卢舍那大佛的剪影在夕阳下愈发清晰。武则天的雄才、白居易的诗心，早已随岁月流逝，但他们的精神魂魄却与伊阙山水融为一体。山不朽，水不竭，伊阙便不朽；伊阙不朽，那些曾在此留下印记的灵魂，便永远鲜活。这份不朽，穿越千年风雨，惠泽华夏大地，亦在每个踏足此地的人心中，种下一份对历史的敬畏、对人文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