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忌讽齐王纳谏》中,邹忌照着镜子,看清自己与城北徐公相比“弗如远甚”的差距,进而悟出美我者或私我或畏我或有求于我的道理。镜子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它总能让人照出日常生活中的种种道理。镜光一闪间,灵光随之一跃。
镜子有两大功能,照物和照己。据《西京杂记》记载,秦始皇有一面名为“照胆”的宝镜,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不仅可以看出人体的病灶,还能观人心善恶,所以他常用这面宝镜来鉴别宫人中是否有人包藏祸心。这面镜子简直是古代版的测谎仪,不受花言巧语的蒙蔽,透过表象看本质,谁胆张心动了,一抓一个准。可那面镜子只照了堂下之人吗?后来,人们用“明镜高悬”来称赞判案者公正无私、明察秋毫——它发出的光,赫然照着判案者!若是因心中有私而使民有冤,双眼必会被那道光闪到。
《庄子》中说:“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如果镜子光洁明亮,便留不下尘埃;如果镜面上落下了尘埃,镜子就不再明净,所以镜子必须勤拂拭。把这句话引申到为人处事上,就寓意着人要把心当作镜子。一方面,要时常查漏补缺,找出所有的尘埃,哪怕只有纤毫,也要清理掉。此后,尘埃再落到镜子上,就会无所遁形。另一方面,人要修身养性,如涵养泉眼般,让自己有岿然不动的定力和不染尘埃的清醒,并将之固化,使其能够长久地奔流。于是镜子便能常被泉水清洗,思虑不再妄生,即便行走在纷纷扰扰的尘世,依旧能够照出水润润的光。
《庄子》中还提供了一则建议:“久与贤人处则无过。”和贤人相处久了,在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自己也能成为贤人的镜像,将贤人身上高洁的品质倒映在自己的身上,久而久之,远恶行,离惑垢,得清净。
既如此,无怪乎唐太宗在魏征去世后悲从中来。唐太宗虽然为自己设下了三面镜子,但铜镜和史镜都受到主观的约束,难免不清晰。只有人镜,不会私我、畏我、有求于我,这样才能“横看成岭侧成峰”,揭露“朕”与“圣上”间的矛盾和落差,从而内防己过。
可惜,能够正视镜中成像者太少,而仅仅想摆出照镜姿态的人太多,“昏镜”便产生了。刘禹锡在《昏镜词引》中写道:“今夫来市者,必历鉴周睐,求与己宜。”明镜能让人的缺点暴露无遗,昏镜却把它们隐藏起来,只照出人的轮廓形影,完美地迎合了买镜人的需求。显然,刘禹锡是以此讽喻世人勿要掩耳盗铃,尤其是治国理政者。明君照明镜,昏君照昏镜,容不得忠言逆耳,忍不了犯颜直谏,在阿谀奉承中自欺欺人,又岂能开创出开明之世?
《红楼梦》中有一面风月宝鉴,据说是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彼时,贾瑞因觊觎王熙凤,被其设计“相思局”戏弄,奄奄一息,但可以照风月宝鉴获救。若是贾瑞能按“教程”使用,很快就能康复。可偏偏贾瑞照错了宝镜——反面探出一个骷髅,给他吓出一身冷汗。翻转一看,正面却是风情万种的王熙凤冲他招手。贾瑞最终没能经受住诱惑,屡照正面,最终一命呜呼。同一面镜子,照对了,浴火重生;照错了,就此沉沦。
清代画家居廉有一幅扇画作品,一般被称为《美人临镜图》,现藏于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画中一名女性持镜自照,发髻整齐,不见面容,只在镜中呈现出骷髅的样貌。这幅画既是警示世人,不要沉迷欲望——当人看着美色时,美色也正以择人而噬的目光偷偷打量着人;又是劝告世人,不要只着眼于外貌表象,要直视人心,像镜子一样照见其如如不动的本性。
既然镜子能够照见日月山川,容纳须弥无穷,那么,制造出镜子的人呢?却未必高出一筹。鲁迅在《看镜有感》中,先从镜子上的装饰图案写起,认为汉人把海外的动植物作为装饰的花纹既彰显了汉唐时期积极开放的民族面貌,也映照出他们从容坚定的文化自信,毫不担心顾此失彼,反被侵略。再谈到宋代的镜子就没有这种大国气度,体现出无法掩饰的保守排外。既怕像了夷狄,又怕违了祖宗,瞻前顾后,反而落了下乘——不想落下把柄,却落下了“今不如古”的评价。最后他得出结论:“无论从那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抵就无需思索,承认是吃的东西。”只有衰病的,才会推拒、惶恐、退缩、逃避,而这会进一步加重衰病,因为他终日战战兢兢,已失了活力。因此,若能以宽广的胸襟与度量拥抱外来文化、展开交流,那么无论是学习借鉴,还是融合创新,皆是独出心裁的必然选择,更是民族文化赓续前行的必经之路——古往今来,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