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心

　　读《俾斯麦：欧洲风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这本历史人物传记，是“索·恩人物档案馆”丛书中的一部。书的作者、历史学家恩斯特·恩格尔贝格，历20余年写作，实地走访史实发生原址和档案馆，引证大量一手史料、书信、日记，“力图真切地理解当事者的生活时代，想象其秉性和际遇，勾勒丰满的人物形象”。迄今众多俾斯麦的传记中，这部巨著仍被认为是最杰出的。2014年恩斯特之子将两卷逾1600页的巨著，压缩成一卷出版。现在此压缩版的中文译著仍有煌煌80万言。

　　当书的第一卷出版时，恩斯特还是前民主德国学者，书却在东西德同时出版，在两德均引起轰动和高度评价。待第二卷出版时，两德已统一，在法兰克福书展上，本书再获盛誉。传主俾斯麦的重要历史贡献是完成德意志统一，而恩斯特的巨著在冷战年代，也成就了一段罕见的跨越东西德的“统一”。

　　这本厚重的书引领读者穿越回百余年前：欧洲各国正从封建君主制向资本主义过渡，以巴黎公社为代表的工人运动在兴起，英国工业革命更以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方式改变着世界。欧洲列强不断角力，重划势力范围。变乱交织中，“铁血宰相”俾斯麦，成为地缘政治中合纵连横的高手。

　　恩斯特笔下的俾斯麦，既有容克贵族的保守、耐劳和坚韧，也有基因里流淌的外交官的灵活、圆融与务实。毕竟，出生于普鲁士容克大地主家庭的俾斯麦，母亲家族乃书香门第，其外公在普鲁士的腓特烈大王和腓特烈·威廉二世的朝中就做过内务大臣和驻外大使。

　　1862年普鲁士王国爆发宪法危机，俾斯麦临危受命，被任命为首相兼外交大臣。上任之初，他在议会发表了著名的“铁与血”演讲：“时代的重大问题不是靠演讲和多数派来决定的——而是靠铁和血决定的。”由此他也得名“铁血宰相”。

　　要知道，在19世纪中叶，德意志仍然是个松散的邦联，共有几十个小邦国，各小邦有各自疆域、政府和军队，不同的关税政策，经济发展水平也千差万别。一方面是封建割据，另一方面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新兴资产阶级强烈要求冲破分裂割据对经济的阻碍，贸易、人员自由流动。德国统一提上历史议程是一种必然。

　　而俾斯麦敏锐地把握住了这一历史机遇，他看到统一乃历史大势，凭借“铁与血”的胆识与手段，选择了一条“自上而下”的路，即通过三次王朝战争把德意志诸邦统一于普鲁士之下。其掀起的“欧洲风暴”，不仅完成了德国统一，还使得一个“散装”农业国跃升为欧洲列强中重要一强。

　　首先是普丹战争。俾斯麦的精心设计把“战略对手奥地利暂时变成战术盟友”。然而联奥击败丹麦后，他又反手发动普奥战争，将奥逐出德意志邦联。过去，在旧的邦联中奥地利和普鲁士是最强的老大和老二，不可避免地都有当“带头大哥”的算计。在这场争霸战中，俾斯麦认为，确保周遭列强不干预是关键。于是，他“合纵连横”搞定了法国、让俄国保持中立、与意大利结盟，为击败奥地利扫清了外部障碍。

　　奥地利战败后，普鲁士在俾斯麦的领导下征服亲奥的北德诸小邦，北德统一。而欧洲大陆头号法国，被视为“唯一能保护南德不被普鲁士强奸的人”。于是普法战争登场，由此德法结下“世仇”。针对这种局面，俾斯麦反而借势凝聚团结起德意志民族，抗击法军并一路打到巴黎。法国战败，赔款50亿法郎，割让洛林、阿尔萨斯。这即是很多人都读过的、法国作家都德《最后一课》所描述的情景。随着南德的加入，德意志统一大业功成。1871年普鲁士王威廉一世加冕为德意志皇帝，俾斯麦则出任新帝国的首任宰相。为了给法国“添堵”，德皇的加冕仪式特意选在巴黎的凡尔赛宫镜厅举行——这根刺长久扎在了法国人心中，而俾斯麦也始终担心法国会报复。

　　地处欧洲中心，被强大的英法、奥匈和沙俄环伺……虽然“成就霸业”，但新的帝国和它实际上的“掌舵人”俾斯麦面对的是地缘困境。邻居们猜忌这个“一夜崛起的帝国谋求霸权”，一旦地缘政治恶化，极易形成一个反德联盟。大权在握的俾斯麦始终清醒地坚持“饱和政策”，即帝国需求已饱和，不再扩张。他的思想非常具有现实感，核心就是：休养生息，集中精力发展。他殚精竭虑地奔走游说，营造发展国力的良好外部环境。为此他定下大政方针：孤立法国，结盟奥匈，拉拢俄国，稳住英国，让欧洲各大国间保持微妙平衡，不会轻易对德动手。

　　首先，他让都说德语的德奥两国重修旧好，在1879年德与奥匈订立同盟条约。事实上奥地利战败后，俾斯麦出人意料地割地赔款都没要——他要的只是德国统一，相反他引导新的德意志帝国与对方保持“同宗同族兄弟”的良好关系，毕竟盟友在博弈中至关重要。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俾斯麦以高超的外交手腕，把俄与奥匈这两个在巴尔干闹得不可开交的对头硬捏在了一起。1881年德、奥匈、俄缔结“三皇同盟”。如此一来，俄法则无法结盟，德国腹背受敌之忧可解。1882年德又与意大利、奥匈签订“三国同盟”，拉意大利入伙；1887年俾斯麦又与俄单独签订秘密的“再保险条约”。对海上霸主英国，俾斯麦放弃了“从大西洋延伸到印度洋的殖民帝国希望”，与英达成谅解。这充分显示了俾斯麦的政治风格，主次分明，留有余地。

　　俾斯麦长袖善舞，为新的帝国赢得了20年和平增长黄金期。用利益交换和外交手腕，孤立主敌，打造朋友圈。每次只设定与实力匹配的政治军事目标，且知进退，使德国迅速崛起。1890年他离任时，德工业总产值已占世界14%，几追平英国，远超法国。

　　“铁血宰相”俾斯麦是政治家，信奉强权政治，却非军事狂人。德皇威廉二世登基后，随着俾斯麦的被解职及离世，他在政军界的势力迅速被清除。统一后实力迅速增长的德国，铁血手段带来军国主义发展的可能，形势发展已非俾斯麦苦心孤诣编织的防护网所能拦得住了——德意志帝国终于冲入了一战的漫天炮火。俾斯麦毕生游走于地缘政治的博弈中，耗尽心血构建战略平衡。但这种平衡自始至终都是紧绷而脆弱的，同时高度依赖其个人的智慧、人望和手腕，人亡政息，崩塌也只是一瞬间。最后的最后，俾斯麦用他墓碑上的文字委婉而坚定地表达了对新皇帝的不满——俾斯麦的墓碑上刻着：“冯·俾斯麦侯爵——威廉一世皇帝的忠实的德国仆人。”

　　这本传记用翔实的资料和考证，还原了多个历史现场，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一种历史的必然——当然，作为拥有上帝视角的读者，还会油然而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无限还原的愿望与同样无限的想象力激烈碰撞……在历史中书写思考人类命运和当下现实”，诚如“丛书”序言所言，恩斯特·恩格尔贝格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