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深秋，我参加一个活动到了心念已久的浙江建德市。当地人在向我们介绍建德时，建议我们在活动之余去严州古城，特别是要去看看古城里的牌坊。“那里曾有199座牌坊！”闻言，我大吃一惊。我知道，牌坊是古人用来旌表功德，赞颂科举登第士子等的特殊建筑，是一个地方的文化底蕴和世风民俗的浓缩与体观，赓续着一方文脉。于是我决定去探访严州古城里的牌坊。

　　严州古城又称梅城。建德历史可追溯至三国。三国吴黄武四年（225年）置建德县，唐万岁通天二年（697年）成为睦州治所，宋宣和二年（1120年）方腊在此起义，宣和三年（1121年）被朝廷镇压后，宋徽宗将此地改为严州。因新安江、兰江、富春江在此汇流，历史上曾是繁华的水陆码头。后因公路运输的兴起，水运衰落，遂由府治改为县治，继而为镇，现为建德市梅城镇。

　　那一天，我来到严州古城，站在明代古城墙澄清门外，眼前是宽阔的新安江。远处是新安江与兰江的交汇处，交汇后的二江摇身成为富春江直奔桐庐而去。时间才下午4时，深秋暮色来得很早，江雾正在酝酿，远山低树开始朦胧，此情此景让我突然想起唐代诗人孟浩然那首著名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澄清门之后，就是严州古城的正大街，大街正中赫然矗立着7座石牌坊，依次是建德侯坊、思范坊、汉富春治坊、理学名邦坊、状元坊、三元坊、清朝耳目坊。依傍这条中轴线上的玉带河边、三星街、东门街、宋家湖等处还有7座牌坊。宋代绍兴己未春，董弅的《严州图经坊市》中，记载严州有阜俗坊、辑睦坊等19座牌坊；而《光绪建德县志·坊表》记载，当时有里仁坊、辑睦坊等122座牌坊。据史料记载，最多时严州古城有199座牌坊。清末经太平天国战乱，严州牌坊只剩下115座，依然有“三步一店铺，十步一牌坊”之说，俨然一座牌坊博物馆。抗日战争期间，建德牌坊遭到毁灭性打击。1993年建德市开启重建牌坊，赓续建德文明之举。依据发现遗留的残件和照片，迄今已重建了14座牌坊。

　　建德的悠长文脉、建德的故事，就藏在这些牌坊里。正大街上迎面而来的是建德侯坊。这座坊始建于三国吴黄武四年（225年）。牌坊正面书“建德侯”三个大字，下面石牌上镌刻有建德侯孙韶的简历：孙韶字公礼，梅城人，善用兵，有将才。魏黄元年，孙权为吴王时升迁扬威将军，封“建德侯”。牌坊另一面书“建功立德”四字，下书“三国吴黄武四年拆富春地置建德县”。建德县名由此而来，迄今刚好1800年。历史上建德侯坊多次遭破坏，仅存残件。1993年当地政府依据残件在正大街重建，成为建德牌坊的代表作。

　　建德侯坊往前就是思范坊，乃睦州百姓为纪念北宋名臣范仲淹而建。牌坊为四柱三门，五层三檐。最顶端石牌镌有“钦定”二字，下为坊名“思范”，再下石牌镌有范公在睦州之功绩：“范仲淹字希文，宋景祐中以右司谏秘阁校理知睦州，创龙山书院，建严子陵祠于钓台，作严先生祠堂记”。牌坊背面额枋镌四个大字“先忧后乐”。范仲淹在睦州不到半年，拨公帑建龙山书院，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官办州府学堂。同时他捐出自己俸禄，募集资金为汉隐士严光建祠堂，并写下千古名文《严先生祠堂记》，极力颂扬推崇严光的高风亮节。

　　据《后汉书·严光传》载，严光与汉光武帝刘秀年少时曾一同游学。刘秀称帝后严光本可以凭此谋得荣华富贵，但他却改名换姓隐身于乡中。刘秀派人寻访到了严光，把他接入宫中叙旧论道，严光以足加帝腹，虽被授谏议大夫仍拒不受职，归隐富春山耕钓。千年以后范仲淹一篇《严先生祠堂记》把这种高洁之风推上顶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范仲淹让严子陵的高洁忠烈传播四方，也滋养了严州的山水，开办学堂开启民智教化一方之举润泽了严州百姓。在严州的众多牌坊中，旌表学人士子科举登第的就有60余座之多，其中，三元坊是不能不看的存在，其主人商辂是严州这个人才辈出之地的代表。据《明史·商辂传》载，有明200余年，将乡试第一解元，会试第一会元，殿试第一状元囊括入怀者，只商辂一人。从隋文帝开创科举选才制度至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废止科举，1400年间，集三元为一身者，全国仅14人。三元皆中该是多大的荣耀！严州官府百姓当然要为他树碑立传。牌坊上方“三元坊”乃明代书法家祝允明所题，下额坊题板上的“会元状元解元”及背面明间额枋的“科甲第一”出自明代书法家董其昌之手，可见商辂之名望。商辂曾率十数同僚上书弹劾权倾一时的西厂提督大太监汪直，历数其十一条大罪，迫使明宪宗罢免了汪直。《明史·商辂传》这样评价他：“辂为人，平粹简重，宽厚有容，至临大事，决大义，毅然不能夺。”

　　严州这片土地，前有严子陵的高洁之风，后有杜牧、范仲淹、陆游等名士良臣的濡染（杜牧、陆游先后在严州为官），还有张栻、吕祖谦等理学大师的授业传道，形成了学养淳厚、文风鼎盛、崇尚士人、善于创新的浓烈风气。早在宋孝宗乾道七年（1170年），时为礼部试官的进士袁枢出为严州教授。袁枢虽然是建州建安（今福建建瓯）人，但他在严州教授任上完成了震古烁今的《通鉴纪事本末》，开创了自司马迁创造纪传体史书，司马光创编年体史书之后的另一史书体裁——纪事本末体史书，即以事件为纲记述历史。《宋史·袁枢传》说：“（枢）常喜诵司马光《资治通鉴》，苦其浩博，乃区别其事而贯通之，号《通鉴纪事本末》。”“苦其浩博”其实是对《资治通鉴》的委婉批评。编年体记史有一大缺点，即将跨一年或数年的史事分述于各年，故读者难于把握事件整体，有支离破碎之感。《通鉴纪事本末》问世，遂完整构成中国传统史书的纪传体、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三大体裁。这本书首次刻印即在严州。严州厚重的文化底蕴由此可见一斑。

　　还未探访完严州牌坊，夜幕已经降临，牌坊的装饰灯亮起，犹如一座座灯塔在叙说严州的人文故事：状元坊里藏着皇帝为方逢辰赐名的故事；清朝耳目坊在告诫后世官吏要在每天清晨倾听百姓诉求，体察民情；里仁坊里有建德人江公望犯颜直谏，直言宋徽宗“玩物丧志”的为官敢为天下为、为社稷百姓谋的担当；理学名邦坊藏着张栻、吕祖谦等理学大家在严州传道解惑开启民智的故事……

　　行人在牌坊下穿过，不经意间已然沐浴牌坊透出的浓浓文气和润泽这片土地的高洁忠烈之风。

　　生于斯，长于斯，建德人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