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汉杰

　　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九月，黄庭坚与朋友游鄂城樊山，途经松林间亭阁，宴饮观风，听夜雨而成韵，又书之而为帖。其时黄庭坚已入晚年，诗书俱老，读此帖诗书，便可见黄庭坚诗、书寓奇崛于悠放的艺术境界。

　　《松风阁诗帖》之诗

　　《松风阁》诗在黄庭坚诗集中作《武昌松风阁》，其中武昌即今鄂州。诗分三部分：起首七句，写松风阁位置、高度、名称由来，及松风阁周围环境；中间八句，写与友人夜雨会饮及所闻所见；最后六句，笔锋一转，痛东坡之已亡，惜文潜之未到，在观览名胜中表达希望摆脱拘挛、与诸友遨游江上的愿望。

　　诗之前七句，“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其山即樊山，此二句极言松风阁之险峻与高耸。“我来名之意适然”则点出作者为阁命名时的闲适心境。接下来两句写老松参天而立，凸显环境之古朴清幽。最后“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两句，其中“五十弦”指瑟；“菩萨泉”，苏轼《菩萨泉铭并序》曰：“今寒溪少西数百步，别为西山寺，有泉出于嵌窦间，色白而甘，号菩萨泉，人莫知其本末。建昌李常谓余，岂昔像之所在乎？”所谓“像”即晋陶侃于海上所得阿育王铸文殊师利像，最初就放在武昌寒溪寺。而其中“洗耳”典故，说上古隐士许由听闻尧欲禅让帝位，以耳受污染为由临水洗之，以示拒仕之心。于是，风鸣灌耳，足以绝世俗名利之心。这两句写到风与泉，又寓示心境，如此松风阁就更富意味。

　　诗之中八句，前两句写游阁野筵，在座二三子仰慕贤人，虽财力贫乏而买酒置办筵席；有宴饮之盛意，自然不能辜负山光水色，于是后六句写自夜至晓的景象，其重心是雨。夜雨直到天亮还在走廊作响，故而相聚之人便不归而躺在僧毡里，枯泉燥石便恢复水流润泽，山川也增加了光辉，因干旱而贫饥的野寺僧人早晨在寒溪旁生起了炊烟，一切似乎都因雨而恢复了生气。其中“山川光辉为我妍”更是充满了熨帖的豪气。此前，黄庭坚因在《神宗实录》中写有“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的话而被盘问，后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之后短暂复职，为监鄂州税、舒州知州等。而作此诗的崇宁元年（1102），黄庭坚也一直奔波在路上。到了鄂州，他才终于暂得安居，于是这雨就成了一种契机，万物因了雨而恢复生机，他又何尝不是因了这雨的冲刷，洗掉了内心的尘土呢。

　　诗之后六句由雨中所见所闻转而为怀人，与黄庭坚亦师亦友的苏轼在前一年去世，他曾在与鄂州隔江相望的黄州寓居四年余，亦有《菩萨泉铭并序》等文章。此情此景，黄庭坚如何能不想到苏轼呢，可惜斯人已在九泉之下。那么活着的人呢，同为苏门学士的张耒字文潜，也被贬黄州，可惜尚未到来。在这雨夜，想到逝去的苏轼和未到的张耒，黄庭坚大概有一种跨越时空的失落感。于是钓台惊涛、怡亭篆字正如世事云波诡谲、纠结缠绕，不由得让人生出一种摆脱尘俗束缚，乘小船载诸友往来悠游的愿想。

　　黄庭坚此诗有着宋代文人精神暂寄与心灵超脱的典型表达，他在自然与友朋的慰藉中找到了本真的自我，又在回忆与期待中建构了一种精神解药。

　　情感之外，从风格上看，此诗笔力劲峭而又韵味悠长。在用韵上，诗仿柏梁体，句句入韵，读来有珠玉颗颗落盘的爽利感，颇富古风。而其中表意相对集中的三个部分的句群，数量不等，如峰峦起伏，在韵律的连绵中更添几分参差的峭拔感。在用词造意上，诗中写“依山筑阁”“箕斗插屋椽”“老松魁梧”“今参天”“到晓悬”“钓台惊涛”“蛟龙缠”等，造就高峻、老迈、遒劲的环境风格和生新、奇崛的语言特色，读来韵味无穷。

　　《松风阁诗帖》之书

　　《松风阁诗帖》之书法也如其诗一般，奇绝而悠然，通篇排布舒朗而行气连贯，结体中宫收紧而四周开张，用笔自然洗练而微见波折，在对前人的继承中，点铁成金，写出了独特的风貌，有一种涵容波澜的平静魅力。

　　从笔法上看，此卷笔锋多藏少露，其中笔画起笔处，或以藏锋聚点的形式留下形态明显的圆点，如“松”“斗”“椽”等字的竖笔，起笔的圆点都留下了圆转顿笔的动作；或以笔锋切入或逆入之式形成形态各异的方头，如“箕”字的长横、“插”字的提画、“身”字的长撇等。不过其中方笔和圆笔的运用则没有一定规律，而是随手拈来，意趣天成。在行笔时，此卷有意增加了抖动和提按，形成笔画的波折起伏和虚实对比。如“今”字的捺画，在行笔过半时，笔锋稍向上扭转，旋即回调，在舒展的捺画中造出了一个圆滑的波动，使得笔画更为丰富。又如“箕”字的长横，笔锋入纸后马上提笔，写出较细的笔道来，至快收笔时，又增加力度，在一笔之内形成笔画虚实的对比；如“光”字的撇画，下笔由重到轻，再到重，最后提笔收尾，不仅笔画内部跌宕起伏，而且与上部及右下的笔画形成对比，增加了字的丰富性。

　　从结体上看，此卷中宫收紧，字向中心聚拢，而外部舒展，字朝八面开张。如“泉”字，笔画都向中间聚集，而撇捺则向左右两侧开张，整个字就显得舒展而有力量，其他如“来”“斧”“今”“夜”等字都有同样的效果；“年”字则中心聚拢而外，撇、横、竖三个拉长的笔画使字形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延展，改变了原本的竖长形态，增了横向的张力，其他如“饥”“沈”“惊”等字亦如是。此卷结体的另一个显著特征是字形向右上倾斜，以侧险取势。结合其点画特征来看，在这种斜势中，此帖常将拉长的笔画写得丰富而有意趣，如字中本不显著的撇画多延长收笔动作，本来平正的横画常提早起笔，造就了独特的主笔形态，打破了原有字形的外部轮廓，创造了新的结构样式。如“筵”之长捺向左上昂头探出，“夜”之撇捺向左右屈膝而坐，“饘”之长撇往左下甩出胳膊，“我”之斜钩向右下伸出长腿，“三”之长横提前拖出水袖等，都打破了原本字主体的形态，让字形在一个方向上突出，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

　　从章法上看，写此卷时，黄庭坚“长枪大戟”的风格早已成熟，横竖撇捺都写得极为开张，但是彼此之间并不产生龃龉，这得益于他独特的安排。通篇来看，每行字间连绵直下，上下字笔画穿插掩映，而行间则极为开阔，彼此独立。这种字间紧凑、行间开阔的处理，使得通篇的“长枪大戟”各安其位，和谐共处。

　　从上述分析中，可见黄庭坚书法最为显著的特征在于“长枪大戟”的笔画。我们知道，苏轼曾以“树梢挂蛇”来形容黄庭坚笔下长瘦的线条，而黄庭坚以“石压虾蟇”来形容苏轼笔下扁昂的形体。不论二人之说附会与否，其调笑之语，并非一时神思，而是颇有渊源。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并序》说：“夫学书作字之体，须遵正法。……伤长则似死蛇挂树（腰枝无力），伤短则似踏死虾蟇（言其阔也），此乃大忌，可不慎欤！”故而，“长枪大戟”的线条忌在腰肢无力，须写得遒劲挺拔，才能显出字的精神。抛开玩笑，苏轼“树梢挂蛇”的说法也正点出了黄庭坚书法独特的魅力，其拉长的笔画确如龙蛇在笔下翻飞，将书法的线条写出了一重新的独特的美感。这种线条极富张力，打破了他之前的书家的书写样貌和风格追求，将自唐代而来的狂草书在线条上外放之力，截断蓄积，凝练为更为平和的笔底风云，为宋代书法的突围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黄庭坚之诗与书

　　通过对黄庭坚诗与书的分析，我们似乎能感觉到其中内在风格和追求的相契。中国古代文人，大致都具有两项显著的技能：写诗和写字。从魏晋时期书法逐渐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类型起，文人诗与书交合的轶事就不胜枚举。尤其是北宋以来，文人多重身份的交合及“诗文书画一体”的共识，更加深了诗文与书画的联系。

　　“文如其人”和“书如其人”的说法虽然经钱锺书等学者的辨析，有不少反例，但这样的说法总体上来看大致是不差的。这涉及评价标准的问题，进一步探讨，可从风格入手。一个人为文的辞藻和结构，为书的笔法和结体是容易学的，但文章和书法作品中所呈现的个人风骨和格调是难于模仿的。因为一个人的诗文书画要形成稳定风格，必须经过长久磨练。

　　文学史中对于黄庭坚诗歌的定位是：他的诗具有丰富的人文意象和生新廉悍的艺术风貌，晚年逐渐呈现出返璞归真的倾向，体现出一种平淡之美。文学、书法都是一个人情感和性情的流露。《松风阁》诗呈现出一种融生新悍廉于悠然本真的独特风格，那么他的书法中也该呈现出这样一种风格。我们看黄庭坚的字，乍一看，脑子里怎么也找不出一个与他类似的模样来，他的横尤长，撇捺极舒展，这一点与魏晋尚韵的流丽和隋唐尚法的严谨都不同，与和他差不多时代的欧阳修和蔡襄的隽秀端庄也不同，给人一种陌生新奇的视觉冲击。他的横和撇还常常写成两头粗中间极细的样子，这大概算得上是“蜂腰”“鹤膝”的书病了，他“长枪大戟”的笔画又确实像是带着武装的士兵，具有一种奇绝劲挺的质感，但放在整个字中，这样的笔画却又并不突兀，而是与整体形成了有机的组合，老辣而又圆融。

　　黄庭坚诗风与书风的契合早有人论说，如清人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说：“鲁直诗如其字，自以气骨胜，非以格韵胜者。”要论诗与书风格统一的原因，大概是二者都是个人人格的外在显现。人格外化为诗、书的风格，那么反过来看，通过对黄庭坚诗歌和书法风格的分析，我们便不难看出他的人格特征。从诗风和书风中，我们推知黄庭坚是一个求新、性格有点生硬、不肯妥协却舒朗爽利的人，这可以通过黄庭坚诗、书以外的行为来验证。《宋史·列传第二百三·文苑六》载：“凡有问，皆直辞以对，闻者壮之。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言者犹以处善地为骫法。以亲嫌，遂移戎州。庭坚泊然，不以迁谪介意。蜀士慕从之游，讲学不倦，凡经指授，下笔皆可观。”别人有问题，他都正面回答，毫不含糊，遭贬谪却淡然不介意，正是上述推想的他人格的显现。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兹不赘述。总之，我们在黄庭坚的诗、书中看到了一种真挚情感的外放，看到了一种脱俗的人格。斯人逝矣，其诗与书却不断在历史的长河中焕发出新的浸润生命的力量。

黄庭坚《松风阁诗帖》墨迹纸本 32.8cm×219.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松风阁诗帖》“筵”字

《松风阁诗帖》“夜”字

《松风阁诗帖》“饘”字

《松风阁诗帖》“我”字

《松风阁诗帖》“三”字

《松风阁诗帖》“惊”字

《松风阁诗帖》“蛟龙缠”三字

《松风阁诗帖》“见寒溪”三字

《松风阁诗帖》“复潺湲”三字

《松风阁诗帖》“山川光晖为我”六字

《松风阁诗帖》“松”字

《松风阁诗帖》“箕”字

《松风阁诗帖》“身”字

《松风阁诗帖》“今”字

《松风阁诗帖》“光”字

《松风阁诗帖》“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