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诗人雷平阳,有一首写于几十年前的诗——《亲人》,这也应该是他流传最广的诗之一。我在无数次的诗歌交流场合,都会举这首诗为例,来说明诗歌的情感和情绪的区别,诗歌的逻辑性和结构,诗歌的及物和及心,它可真是一首适合做具体分析的诗。但我知道,我对这首诗的偏爱,是因为它暗合了我自己的生活。诗的结尾写道: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诗人的爱,从云南省到昭通市,从昭通市到土城乡,从土城乡到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其实也是逐渐放大的过程,因为他正是以亲人为出发点,一点一点离开,走向更广阔的空间。这个过程,涵盖的是一个人从少年到中年的时期,是他的全部青春。甚至可以说,每一代人的青春,都是以离开故乡、告别亲人的方式度过的。然后,那个时刻不期而至,我们默然驻足,回首凝望,这时,身后那块不断缩小的土地、那些已然老去的亲人,便有了不同的含义。我们自己,也终于清楚了生活的意义。
《浮生·聚散》这本书,便是我这样的一次深情凝望。其中的文章包含着我生活中的诸多侧面,也大致勾勒出我的精神底色。它和若干年前所写的《老家》有着内在的联系,但在根本上又是不同的。我已经无法再假装自己和故土之间仍有着直接的血肉连接,对那里的山川和人们来说,我成了特殊的旁观者,不在场的在场者。这是一种“既在又不在”的状态,就像书里的那篇《东北偏北》。我的故土是内蒙古赤峰市,在很长的一个历史阶段里,它是属于“东北”的,但后来因为行政区划的原因,它离开了东北。不过,在生活习惯、文化风俗、人的精神结构等诸多方面,它和东北又极为相似。所以,我说自己所生长的地方为“东北偏北”,正是借助这个“既在又不在”的位置,我得以用东北的视域来看待赤峰,又得以用赤峰的角度来审视东北。于是,我写赤峰林东,写辽宁大连,写吉林松原,写黑龙江哈尔滨,写东北烧烤和网络喊麦,写二人转和小品,像一块浮冰,从黑龙江顺流而下,一路漂浮,一路融化,一路寻找文化上的异和同。我怀着冷静的赤诚,写下我所见到的人的热情和冷漠,宽宏和自私,自知和自愚。当然,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认知自身。
是的,古希腊德尔菲神庙的那句核心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肯定会贯穿人类文明的始终。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的一生也不过是在回答这一个问题——且不能说回答得足够好。对自己的深度认识,一直是我写作的原动力之一。那篇《卑微若贱》,就是用显微镜的方式,对自己的精神构成的一次扫描。我不惮于暴露来路和缺憾,并不是因为它们独特,而是因为它们普通。这篇文章是对一个出生于偏僻乡村的农家子弟,通过学习进城生活后遭遇的一切心灵震荡的速写,不只是卑——自卑,卑微,卑劣,还有贱,像一棵移栽到城里草坪的野草,描述它如何抵御标准化的割草机、高科技的农药和城里的秋风。这绝非一个励志故事,但它自有杂草般倔强的生命力。在写下它的年月里,耳边总是想起鲁迅的声音:“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是的,当我说“卑微若贱”的时刻,我已经坦然,欣然,我正走在大笑和歌唱的路上。
不论是主动成熟还是被动成熟,到了一定年纪,少年时的幻想会被现实的理性替代,但这并不需要去哀悼,它不过是生命本身所包含的丰富性的一部分。朋友们聚会时,偶尔会聊到身体又添了什么毛病,很多时候,都会以一句话作总结:“所谓命运,就是基因。”这话是自我宽慰,也是事实。而我们的基因,我们最初的生命轨迹,无不来自父母。如何认识我们的父母,几乎就是如何认识我们自己这张试卷上,最关键的一道论述题。《人到中年,潮到岸边》是我给出的答案。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父母天然就是观察、感知和书写的对象,如同一面面镜子,总能照出我们的侧面。就像潮水涌到岸边就会回返,人到了中年就会发现,我们和父辈互换了位置——你成了引导者,守护者,他们则变成了比你年长一代的孩子。我大概是在这个瞬间,才彻底明白,我的青春彻底逝去了,从此之后,再不会有那种少年意气,有的只是繁复而琐碎的日常,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挑担人”。风景再不能具有治愈之能,烈酒常起安慰之功。但这也恰恰是人类不断繁衍的意义吧,我们不像“三体人”可以通过遗传来保存智慧,每一代人都需要重新去学习怎么生活。
不过,一个写作者的好奇心,绝不会就此止步,它总是会多问一句。哦,在柴米油盐之外,在悲欢离合之中,在喜怒哀乐之间,真正重要的事是什么呢?只有两件——出生和死亡。所以,我写下了《故乡生死事》,用了两万多字的篇幅,写人们的生和死。生和死的中间,是活。正是生和死,划定了活的限度和价值。我几乎穷尽了自己的个体经验,也动用了习得的全部知识,只是想勾勒出那些我所熟悉的亲人们,他们到底是如何生,又怎么死,当然,更重要的是生死之间,究竟度过了怎样的命运。也许,这些内容并不能教给我们什么有用的知识,但是它能让我们在某些暗夜,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孤独,也更好地认同自身的存在。
书中略显特别的一篇是《伤痛叙事》,许多不可言,不能言的感受,埋藏在那些日常的细节里,我忠实地写下,期待着有人触碰到,并唤起同样的情感。更重要的是,我试图借由一个事件讨论人类——作为个体和作为整体——到底应该如何面对灾难和创伤。
什么是“浮生”?就是从人海之中,浮上来,活下去。
什么是“聚散”?就是在人生旅途上,聚如火,散如星。
对了,我也写过一首名为《亲人》的诗,就以它作为结尾吧:
回报亲人的方式
只有一种:
你种的庄稼,我全部吃掉
你生的病,我都再生一遍
然后,以相同的频率
欢乐和呻吟
原标题:《刘汀:从黑龙江顺流而下,我正走在大笑和歌唱的路上》
栏目主编:李凌俊 文字编辑:袁欢
来源:作者:刘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