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廊坊日报)
转自:廊坊日报
大姐是1964年1月出生,出生那天是农历兔年腊月十七,接生婆把瘦小的婴儿拿一块头巾布包裹着放到母亲的被窝里,说这孩子命苦。母亲问为什么,接生婆表示,腊月里天寒地冻的,兔子没地方觅食去。
大姐是家里第一个女娃,下面跟着五个弟妹。娘总说“老大要顶半个家”,这话像一块巨石,从大姐记事起就重重地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那时候家里真穷,五六个孩子挤在土炕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轮着穿。锅里的玉米糊糊永远稀得能照见人影,红薯和土豆是一年四季的主粮,青黄不接时,我们还经常饿着肚子,我记得大姐实在饿极了,爬到树上抓毛毛虫吃,吃得满嘴都是绿汤子。
大姐长到十一岁,刚念完小学三年级,家里缺劳动力,母亲就把她的书包偷偷地塞到柜底,说“先去挣工分,等弟妹大了再念”。大姐就跟着姑姑婶子们下地,每天天不亮就揣个凉窝头出门,割稻子割得手心冒血泡,晚上回来还得给弟妹洗尿布。大姐成了家里的“小大人”,挑水、喂猪、割猪草、带弟弟妹妹,手里的活计就没停过。有回她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摸出书包翻语文书,刚认了两个字,就被进来送柴的父亲撞见,书被扔到灶膛里,火舌舔着纸页。大姐眼眶泛红,愣是忍住没哭。
1977年冬天,公社搞修建伊逊河渠口“大会战”,从各个大队抽调民工。那时候大姐才14岁,个子没长开,瘦得像根豆芽菜,就跟着村里的大人们一起上了工地。工地上全是冻土,一镐下去只能砸出个白印子。他们要把土刨松,再装到独轮车上,推到两里地外的洼地去。独轮车比大姐还高,她得弓着腰,双手攥着车把,肩膀上勒着粗麻绳,一步一步往前挪。有时候车装得太满,上坡时实在推不动,车就往回滑,她只能死死顶住,手心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沾着泥土,疼得钻心。
工地上没有热饭,早上带去的玉米饼子,到了中午就硬邦邦的,咬都咬不动。冬天冷,水缸里的水冻成了冰,想喝水只能找块石头砸开,捧着冰块往嘴里塞。大姐饿了就啃两口凉饼子,渴了就嚼几块冰。时间长了,她就落下了毛病,一吃凉的就肚子疼,后来连热乎饭吃多了都胀。每年过年,家里难得蒸两屉大黄米年糕,煮几块肉,弟弟妹妹们抢着吃,大姐却不敢多碰,吃两口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只能躲到一边喝碗热粥。过年的时候我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别的孩子都欢天喜地出去玩,大姐因为肚子难受躺在土炕上睡觉。母亲总说:“这孩子苦命,好东西都享不了福。”
就这么苦熬着,大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回来还要缝缝补补,伺候一家老小。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又粗又大,脸上也早早有了皱纹,看着比同龄的姑娘老了好几岁。
大姐二十岁那年瞒着家里跟人去了一趟城里。在长途班车上,邻座的女人说保定如何如何好挣钱,大姐攥着兜里仅有的五块钱,心里头鼓着劲——她想逃,逃开永远干不完的活计和弟妹们伸过来的手。有一天,她跟母亲说:“娘,我要嫁人,嫁到保定容城去。”母亲愣了,容城离我们家有八百多里地,她一个姑娘家,怎么会认识那里的人?后来才知道,是那个邻座女人牵的线,男方是容城县的,比大姐大十岁,家里条件据说还不错。母亲哭着劝她:“家里是苦,可你也不能往那么远的地方跳啊!万一受了委屈怎么办?”大姐只是摇头,她说:“妈,我就是想离开这里,我不想一辈子都这么累。”
没人能劝住她,她就这么自作主张地嫁了过去。结婚那天,她没穿红嫁衣,就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背着一个旧包袱,跟着男方来的人走了。我们都以为她能过上好日子,可没过多久,就听说她在那边过得并不好。
姐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可情商低得很,不会说话,也不会疼人。大姐刚嫁过去,就跟着姐夫下地干活,种玉米,晒花生,收小麦,样样都干。后来地里的收成不够,大姐就想着找点别的活计。她先是推着小车走街串巷收破烂,纸壳、塑料瓶、废铁,什么都收。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踩着露水走,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背上的麻袋越来越沉,肩膀上的勒痕就没消过。收破烂挣不了几个钱,她又改去菜市场卖菜。每天凌晨两三点就去批发市场进货,挑最新鲜的黄瓜、西红柿、茄子,然后蹲在市场的角落里卖。夏天太阳晒,她的脸被晒得黝黑,额头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淌。冬天寒风刺骨,她的手冻得又红又肿,拿秤杆都费劲。一双常年浸在寒气里的手早已冻得红肿开裂。
日子就这么熬着,大姐也失去了最美好的人生时光。直到大姐五十四岁那年,雄安新区成立的消息传到村里。那天姐夫从外面跑回来,脸涨得通红,说“咱这里房子要拆了”。大姐起初不信,直到拆迁办的人上门量房,她还懵懵的,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像做梦。补偿款到账那天,她去银行查余额,看着那串数字,手都在抖。活了大半辈子,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没过几天,大哥从老家来了。大哥在老家包工程,成立了一个皮包公司。大哥穿得笔挺,说话一套一套的,说:“姐,你把钱放我这,保准比存银行强,过两年给你翻番。”大姐这辈子没跟“公司”打过交道,但她信大哥——那是她从小带大的弟弟,当年她辍学,也是为了让大哥能念完初中。她没跟姐夫商量,第二天就把钱转进了大哥给的账户。
起初大哥还偶尔给她打个电话,说公司运营得好,后来电话越来越少,再后来,她打过去,要么没人接,要么就是女秘书说“老板在忙”。去年过年,她回老家找大哥,公司大门紧闭,贴着法院的封条。她在门口站了半天,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白了一片。大哥后来给她回了个电话,声音含糊,说:“钱被套住了,再等等吧!”
现在大姐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是停不下来。她不再收破烂、卖菜了,而是在新区的购物中心里找了份活计,缝衣服、剪线头,每天还是早早出门,晚晚回来。她的腰已经弯了,走路也不如以前利索,肚子还是不好,还是不能吃好东西。每天回家,沏一碗热乎乎的芝麻糊喝下去,这就是她的一顿晚饭。
前几天我去看她,她正在楼房的阳台上择菜,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我问她:“姐,你这辈子这么累,后悔吗?”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说:“后悔啥?人这辈子,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说完,她又低下头择菜,手指在菜叶间灵活地动着,就像她这辈子,一直在不停地忙碌着,从未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