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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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尊 资料图片 何尊铭文拓片 资料图片器以藏礼,文以载道。西周青铜器何尊铭文中的“宅兹中国”,是迄今为止“中国”一词的最早文字记录。何以“中国”,关键在“中”。“中”本意为旗帜号令,后指时空方位,最终引申为理念准则。“宅兹中国”,不仅是空间意义上“四方之中国”,更是文明意义上“共同体之中国”,蕴含着疆域一统、治理一统、德礼体系等丰富内涵。
以“择中建极”定疆域一统
周人本是生活在“西土”的“蕞尔小邦”,经过古公亶父、季历、文王和武王数代人的接续奋斗,自西徂东,克大邑商而建新王朝。武王翦商后仍彻夜难眠,时时放心不下、忧虑新都未定,难以有效统御东方广袤区域。于是率众登高考察,遍览山川形胜,擘画提出了“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即在“中国”营建新邑、治理生民,体现了融合政治空间、经济空间、精神空间三重空间的卓越智慧。
“择中立国”以承正统。“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洛阳盆地曾是夏王朝的疆土,故洛邑一带也被尊为“中国”“土中”。周人进入“有夏之居”,周公落实武王战略,通过圭表测影确立洛邑为天下之中,建成新的政治中心,意即昭示“周承夏统”,并使之“居九鼎”以威服四方。足见“择中建极”理念,既是王朝更替“慎始初、改正朔”的重要时空表征,也是获取执宰天下政治合法性的关键要件。
“入贡道均”以控枢纽。营建洛邑的另一关键因素是“四方入贡道里均”(《史记·周本纪》),即位于诸侯纳贡距离大致相等的“四方辐辏”之地,可通过建设具有辐射集聚力的经济中心,强化国家控制和调配资源要素的能力。而以东都洛邑(成周)和西土丰镐(宗周)并立,构成东西地理空间轴线的两大枢纽,短长相覆,邦畿千里,整合了渭河平原和伊洛谷地等重要政治军事地理单元,并由沿黄河干支流的交通线即“贡道”,串联起承担不同政治社会功能的早期城市网络,形成“王畿—采邑—封国—四方”的多圈层国土空间格局,成为巩固疆域一统的重要布局。
“天保天室”以受成命。何尊铭文称颂文王“受兹天命”,又载武王告祭于天,祈愿“宅兹中国”。而“定天保、依天室”是营建洛邑的两大方针,关乎天命转移和族群凝聚:“天保”即顺应天命的新都,使“居中国”与“受天命”互为表里;“天室”则为明堂和宗庙大室,是举行大型祭祀仪式、凝聚四方之民的神圣空间。新邑号曰“成周”,取“周道始成”之意,不仅是西周开国大业的完成,更是开启中华一统的重要奠基时刻。
以“自时中乂”成治理一统
周公作《洛诰》称“自时中乂,万邦咸休”,告诫成王唯有以中正之道治理天下,才能长治久安。面对如何有效治理东方“广土巨族”的政治挑战,周初执政者从早期国家治理能力和体系两方面发力:在经济上“重农耕以固国本”,推动土地制度和生产方式改革增强国家实力,夯实一统的经济基础;在政治上“重宗法以定国体”,创造性地融地缘与血缘、合分封与宗法,构建“家国一体”治理体系,促使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疆域一统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治理一统转进。
“唯农是务”固国本,提升早期国家治理能力。一是行“郊祀”不忘族兴于农。周人以农耕为本,甲骨文和金文的“周”字,形即方田。洛邑竣工后,周公主持了隆重的“郊祀”,将周人始祖后稷配天祭祀。稷播百谷、教民稼穑,率部众成长为擅长农耕、农战合一的族群。故周公还政成王,特作《无逸》劝勉“先知稼穑之艰难”,不忘本族来路。二是创“籍礼”塑造重农基因。古代帝王亲耕仪式,源于周公所制的“籍田之法”,教民“尊地产”、促农耕,“恪恭于农,不懈于时”;而“籍田”的收获用于祭祀天地社稷祖先,余下则为储备粮以救荒济民,终将“民之大事在农”深深嵌入中华文明的基因。三是均“井田”提升土地利用效率。周代王畿和封国大都设在河流灌溉的肥沃之地,井田制的形成与农业水利设施建设需求密切相关。“疆理天下”则需“经土地而井牧其田野”,进而推行“井田畴均则民不惑”的土地所有制和分配制度改革,加上周人已采取“三田”轮作制,使用耒耜等新生产工具,激发出农耕时代高效的生产力,形成了稳定的农业政体社会生产组织方式。从此,周人的农耕文明之光也沿着黄河流域播撒于华夏大地。
“家国同构”定国体,创新早期国家治理体系。周初以调整几大关系为切入口,实现治理目标、路径、价值全面变革。一是以分封调整“央地关系”。周公汲取“三监之叛”教训,通过对姬姓子弟、功臣、姻族、古圣王之后、殷遗民及重要方国等不同类型“授土封疆”,迅速将分封制度化规模化,促使夏商时代相对松散的部落“邦联”,转向权力义务更加紧密的集权结构。二是以宗法巩固“差序关系”。周室宗亲子弟分封是拱卫王室最重要的力量,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姬姓诸侯均分封于条件优越、控制资源的战略要地,即通过“选建明德、以蕃屏周”,以实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的目标。正如何尊铭文所称“王诰宗小子于京室”,揭示了周王兼具国家“君统”之尊与族群“宗统”之长的双重身份,构建起“天子建国、诸侯立家”的家国同构治理体系。三是以徙封融合“族群关系”。作为动态政治过程,西周封国在始封之后受命迁徙,既是“授土”的空间重构,也是“授民”的人口重组,客观上促进了派遣到封国的职官、分散迁徙的殷遗民、封地原住民三类群体的交融。考古发掘表明,西周诸侯国多呈现出不同文化因素杂糅的面貌。同时又注重治理的灵活性,“启以商政,疆以周索”(《左传·定公四年》),既尊重当地政俗,又用周法治理,促进“多元一体”的族群融合。
以“立中制节”铸德礼体系
史载周公“建侯卫、营成周”之后,开始着手实施“制礼作乐”的浩大文化工程。通过重塑意识形态、涤荡文化思想内核、构建“德礼”文化体系,开启了文明型国家的新道路,凝聚起赓续文脉最深沉的文化力量。
文化理念重塑,“敬天保民”通天人之中。周初执政者以强烈的忧患意识,对“殷鉴不远”深刻反思,领悟到“天命靡常”“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的理念,认为只有“以德配天”才能获得政统合法性。而“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道体恤万民,天的意志也会因民心向背而变化,民意是最大的天命。因此,“保民”才是上天赋予执政者最重要的责任使命,“格知天命”必须知民疾苦、养民安康、利民生息。周代政治文化融天道、王道、人道于一体,从“率民事神”的神权统治向“敬天保民”的民本政治转变,迈出了中华文明人文理性觉醒的关键一步。
文化体系再造,“以礼成德”合内外之中。周公制礼作乐通过“损益”殷礼,首先将“德”内化为“礼”的价值取向和精神内核,创设“德内礼外”的文化体系,施行尊礼尚施、明德慎罚的“德政”,以实现“则(礼)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的理想秩序(《左传·文公十八年》)。其次以“承天之道、治人之情”为根据(《礼记·礼运》),不仅取法天地自然,更融入人性情感基础,以“五礼”教民以中,立于时、合于度、节于文,系统形成“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的文化共同体伦理行为新准则。最后以“亲亲、尊尊、贤贤”为原则,构建宗教祭祀、分封册命、宾客贽见、军事检阅、田猎乡射及婚丧乡饮等政治社会活动全覆盖的“德礼体系”,促进宗法结构制度化仪式化,以期实现“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左传·隐公十一年》)的功能。
文化主体奠基,“中和位育”融古今之中。周人在“监于二代”的批判和借鉴中,以“造新邦、作新民”扬弃了夏商两代文化;在“夷夏东西”的融合与斗争中,以“兴灭国、继绝世”协和四方,“和诸戎狄以正诸华”,成为华夏民族的主体。特别是周公以高度的文化自觉,以“制礼作乐”为天下立法、为万世立教,凝聚了“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的文化基因,铸就了“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共同体意识,更内化为中华民族文化主体性的根脉。其具有高度的文化主体性,源于“天下为公”的文明理想、“尊礼重德”的文明价值、“和而不同”的文明旨趣,足见礼乐文明“致中和、位天地、育万物”的生命力不在于具体的礼仪制度,而在于对人类理想文明形态的不懈追求。
(作者:孙庆伟,系西北大学校长、文化遗产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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