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不满周岁的婴孩入住合租房,成为许多一二线城市年轻父母的选择。当渴望休息的上班族遇见深夜啼哭的婴儿,冲突一触即发,争议开始涌现。
争议背后是选项的缩水。当生育成本越来越高,薪资却越发窘迫,家庭资源有限的年轻父母,将合租生娃视为最后选择。
合租生娃
北京凌晨两点,眼看一岁多的孩子从睡梦中哼唧着醒来,出现要哭闹的迹象,28岁的小米从床上翻身爬起,心里一阵紧张。
小米和丈夫、还在襁褓中的儿子一起,住在一间客厅改造的卧室中。这是一套被打了隔断的两居室。一墙之隔后的主卧,被一位美甲店店主包下作为员工宿舍,里面住着几位二十多岁的女孩,已经入睡。
由于墙体不隔音,哪边有点风吹草动,大家基本都能听清。在几次轻声哄睡不见效后,小米抱起孩子,快步出门,走进屋外的电梯间。
她哄着孩子一遍遍按电梯按钮。看着楼层数字的变化,小米开始安抚,怀里的孩子逐渐犯困,她才安心回到合租房里。
2025年春夏之交,自从13个月的孩子开始断奶,深夜外出哄娃的场景便频繁出现在小米的生活中。“孩子半夜总是醒,一睁眼就开始哭。”这段时间,为了安抚孩子,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孩子有时在凌晨四五点醒来,小米只好推着婴儿车到小区里遛弯,等他睡着后,再回房间里小憩——上午九点,她还要去公司上班。
在2025年初入住这个厅卧时,小米就发现自己一家和室友们作息不同。美甲店的女孩们经常在下班后结伴出游,快到十二点才回来,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多起床。但小米和丈夫则要每天早起,帮孩子洗漱。
后来,小米产生了自我省察意识。晨起洗漱时,瓶瓶罐罐的磕碰难免发出声响,她只能动作轻一点、快一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样的努力最终仍然未能换来稳定的结果。一段时间后,小米从中介口中得知,住在主卧的室友们集中反映了婴儿的噪音问题,“希望我们搬走”。
合租房里,由婴孩引发的矛盾并非个例。2025年9月,“夫妻合租生娃被赶出”的新闻引发热议。广东白云一对夫妻因为在合租期间生下孩子,被要求在3个工作日内搬走。平台工作人员解释,这对夫妻不仅违反合同“不得超过2人/间”等规定,照顾孩子时还制造一系列噪音问题与卫生问题,遭到室友投诉。评论区大多数网友站在室友、中介一边。夫妻的行为受到批判,“鸟生蛋前都知道做个窝。”
而对一些带娃的年轻父母来说,选项并没有大众预想中那么多。
找房时,合租之外的选项是一个个被小米排除的。1997年出生于县城的小米,没有殷实的家境,已离乡在北京打拼七年。作为一家小公司的设计师,她如今每月到手7000元左右。从事销售岗位的丈夫,收入也在这几年骤减,从几万元降到一万元上下,有时四位数。
家庭收入减少的同时,是孩子降生后额外的开支。小米曾经计算过,三四百元一罐的奶粉最多能喝半个月,纸尿裤每天要换近十片,单独这两项,每个月就要花费上千元,还不算孩子的吃穿。
带娃合租的年轻人们,大多在一二线城市打拼,需要在当地较高的物价水平下,承担本就昂贵的婴幼儿养育成本。据《中国生育成本报告2024年版》统计,全国0~17岁孩子平均养育成本超过50万元,其中0~2岁婴儿的年均养育成本在两万五千元左右,平均每月消耗约2083元。
高企不下的生养成本之外,是近年越发缩水的薪资。《2025年亚洲招聘年终报告》显示,2025年上半年,中国大陆17%企业已实行薪资下调,48%的企业进行了人员缩减。
对于双职工家庭而言,养育婴孩所需付出的劳动,也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成本。小米请不起月薪几千元的月嫂,白天只能让老人来照顾孩子。公婆在海淀一座小区的物业工作,住在小区地下的员工宿舍里。不想麻烦长辈每天长途跋涉,她和丈夫尝试在附近租房。
他们很快发现,在小区所在街道内,一居室的租金一般在5000元左右,超过他们的预算。公寓的商用水电价格较高,冬天要额外收取暖气费,还不能用燃气,平时做饭很不方便。几番考量下,合租成为他们最后的选择。
图丨小米骑电动车带娃遛弯
在窘迫的经济状况下,张月和丈夫最终也选择在合租房中,养育刚生下的孩子。2021年年初,当28岁的张月带着4个月的孩子回到合肥出租屋的阁楼里,她有些惶恐不安。一年前,她在这里意外怀孕,因为出入限制搁置了人流计划,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
合租房的室友一直对此不知情。张月“长得瘦,不显怀”,怀孕后总是穿着宽大的衣服,很少出现在公共空间。
张月出生在皖北农村,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从大学便开始打零工养活自己,发传单、做服务员、捡快递纸箱卖钱。
从2016年起,张月就和丈夫挤在这间顶层复式的阁楼里。12平米的空间对两个人来说不算宽裕,但她只用向房东支付350元房租,好几年都没有涨价。在合肥,一间隔板房的租金,是这里的两倍,整租则需要至少三倍。
习惯节俭的她舍不得这间便宜房子,家庭收入的骤减更抹杀了其他可能性。公公2019年检查出癌症,为了治病花费不少钱,一家人因此背上债务。丈夫着急赚钱填补窟窿,却在创业时卷入经济纠纷,银行卡被冻结。
孩子生下后,除了张月之外无人照看。张月只好辞去网络营销工作,一边带娃,一边挤进竞争激烈的自媒体赛道,在空余时间送外卖。
冲突
对带娃合租的小米来说,一家三口居住的隔断房是他们多次因“孩子”被拒,花费不少功夫才找到的。租金只要2400元。
因此,在得知对方希望自己离开后,小米的第一反应是“不能搬”。她试图通过沟通解决问题。
在协商时,小米很快发现了中介的欺骗行为。美甲店的员工入住时,被中介告知小米一家“再住一两个月就会搬走”。这或许是她们最初愿意暂时接受婴儿的原因。小米和丈夫抓住中介的过失,拒绝搬家,希望中介帮助室友尽快寻找新房,三方就此达成一致。
过了一段时间,小米一家的租房合同到期,搬进另一间合租房里。搬进新房一周后,家门被楼下的邻居敲响:“孩子总是扔东西,影响到我们休息了。”
小米突然意识到问题。她原本住在一楼,现在的合租房则在六楼,楼下有了住户,孩子扔东西造成的影响会比之前大很多。她赶紧向邻居道歉。对方表示自己“也是做父母的,可以理解”,建议她在地板上铺垫子,这样“即使孩子扔东西,声音也会小很多”。
小米和丈夫第二天便找出垫子,铺在孩子日常活动的区域。此后,他们与室友、邻居相安无事,再也没有收到过投诉。
然而,顺利的调适,建立在流畅沟通、彼此负责的基础上。准大四学生阿幸仍记得2025年7月的那个晚上。回到北京的出租屋,正准备入睡时,她突然听到房间隔壁传来婴儿的哭声。躺在床上,阿幸想不通,这里怎么会有婴儿?
房间是阿幸在6月为了实习租下的。大三暑假,她在北京大厂找了一份技术岗实习,再在9月返回西安的学校读大四。这是她精心挑选的房间:海淀区的老旧两居室中,一间10平米的次卧,租金加上服务费在3000元左右。最重要的是室友。入住前,中介告诉她,主卧的租客是一位独居的壮年男性,同样从事技术开发类工作,跟自己“生活节奏类似,不会因作息问题产生冲突”,她才放心租下。
在北京人生地不熟,阿幸期待这间10平米的卧室能成为唯一容许她放松身心、不被打扰的自留地。入住的前两周,男性室友“像幽灵一样”,和她几乎没有交集。
中介的承诺、平静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啼哭刺破了。作为独居女性,阿幸不敢直接上门沟通。她向中介反映情况。中介为双方建了群聊。
建群后的第二天,男人将她拉进厨房,顺手关上门,要“和她好好聊聊”。他朝阿幸抱歉地笑,说着“我们带娃很不容易”“之后一定管好孩子”“很快就会搬走”,身体却一点点向她靠近,几乎将她堵在墙角。最后,他直接放弃客套,挑眉威胁道:“不要想着投诉我们,都是白费力气。”
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阿幸记得一天凌晨,隔壁突然传来女人的喊叫,紧接着是巴掌落下的声音,然后是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几乎要背过气去。阿幸很害怕,用椅子死死抵住房门,用手机录音记录了一切。后续的几次沟通,中介仍然没有进行有效处理,只一味和稀泥。
阿幸不愿在这间出租屋多停留一秒。搬走那天,她还没来得及准备收纳包,把衣服、日用品一点点塞进日常攒下的塑料袋和购物袋——一共17个。
听见隔壁传来沙沙的摩擦声,男人恶狠狠地说:“你在吵什么,给我小心一点。”阿幸不理会,带着17个袋子奔向提前约好的出租车,逃离了这间合租房。
图丨阿幸带着行李逃离合租房
当渴望休息的上班族遇见啼哭的婴儿、合租带娃的父母,冲突一触即发。而入住时的隐瞒、无效的沟通、僵化的合同与制造信息差的中介,则让冲突失去调适途径,激化成更深的矛盾。
虽然两次顺利解决问题,但小米觉得,很多隐患其实在签订合同时便已经埋下。入住前,她专门询问中介,合同上有没有关于“带娃”的规定,需不需要拟定相关条目,比如“应当将孩子的情况如实告知室友”,“知情室友不得以‘带娃’为由赶人”,“中介有责任调解因‘带娃’引发的纠纷”,用来保障各方权益。
中介拒绝了她的要求:“合同都是固定的,改不了。”
一位房东在网络上吐槽,收房时发现墙上有大片泼溅的外卖汤汁,屋里的桌子上满是划痕。她后来才知道,这对情侣租客“其实还带了一个小男孩”。在花费上千元重新装修后,这位房东决定“有小孩的再也不租了”。
一些带娃父母的行为被上升到群体。为了避免麻烦,一些合租平台开始拒绝带娃群体的租住。一家头部租房平台在格式合同上明确:居住人年龄必须为18~40岁之间,不能住未成年人。
2025年初,30岁的窝窝连续被二十几套出租屋拒绝入住,理由一致,“不让带小孩”。
孩子刚满周岁,窝窝与丈夫感情破裂,独自带着孩子来到北京工作。每月收入不足万元的她,无力承担整租的费用,也无法找到公寓与合租房落脚。
调适
此前在北京找房时,带娃合租的小米也曾被室友“一票否决”过。她理解其他租客的顾虑,“孩子难免会哭闹,只能尽量安抚,无法完全避免。”
小米曾经尝试在网络上发帖,寻找同样带娃的家庭一起合租。在她看来,“都是做父母的,在噪音问题上更容易相互理解,孩子也有个伴。”
但现实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在“寻找合租搭子”的帖子下,总有家长在留言互动,表示自己有相关需求,但由于经济预算、工作地点、人生规划的差异,能够配对成功的很少。
春节期间,窝窝偶然发现了一家“带娃友好”的公寓。正月未过,中介还没上班,她看着导航独自找上门去。公寓在聂各庄一带,距离地铁站不远,租金加上水电费2300元,满足她的预期。
走进楼道,窝窝看见横七竖八的婴儿车、学步车和儿童自行车,忽然觉得“世界都明亮了”。
在这里,“孩子”成为人们日常生活、对话的重要组成部分。每天傍晚,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公寓楼下玩闹,发出阵阵尖叫;不远处,几个年轻人正结伴喂猫喂狗。公寓的老住户拉着窝窝传授“生活指南”:哪里的菜新鲜、便宜,哪家超市的东西格外贵,哪条路上蚊子最少,适合带娃遛弯。“很有人味儿。”她说。
窝窝没有想到,这家允许带娃群体入住的公寓,成为了同类们的聚集地。公寓管理者一念间的决策,容纳了无数平民家庭。
后来,公司地址变更,出于通勤考虑,窝窝选择搬家。她很快就再次遇见租房难题。残酷的现实使她频繁陷入回忆:住在隔壁的小女孩,来找儿子玩时总把门敲得砰砰响,她大叫着牵起儿子的手,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搬家时,窝窝从冰箱里收拾出一袋未开封的牛肉丸,送给女孩的奶奶。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凑上前:“奶奶今晚给我做牛肉丸好不好?”窝窝喜欢孩子,喜欢热闹的公寓社区,那里的一切都使她怀念。
但上哪儿再找这样一处住所呢?她不知道。
图丨窝窝和孩子在公寓附近采摘
张月不仅瞒着室友,直到现在,很多亲戚仍不知道她有了孩子。提起怀孕生子,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孩子只有亲生父母才会喜欢吧,其他人应该都不会。”
小心翼翼的张月,却最终在合租房里收获了一点幸运。两位女性室友在发现屋里多了一个婴儿后,“没有特别的反应”。这出乎她的意料。
其中一位室友与她同岁,在小区附近的医药公司上班。在得知张月有了孩子后,她会主动到阁楼上逗小孩玩。有时张月忙不过来,她也过来搭把手。孩子学会走路后,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拍着她的房门喊“阿姨”,室友也笑盈盈地应答。
实际上,良好的室友关系不能被完全归因于运气。两位室友未婚独居,经济情况并不富裕,在合肥租一间不到10平米的隔断房就要将近1000元,在这间顶层复式合租却只用花几百元。阁楼相对独立,张月的儿子“比较乖,不怎么吵闹”。能够相安无事,对大家来说都是最优解。
一旦经济上的和谐被打破,另谋出路的念头便会萌生。2023年6月,房东将张月居住的合租房回收后,她和两个室友在同一座小区里合租了一套三居室。张月一家挤在主卧里,空间没有变大,房租还涨到了1100元,“已经接近可以整租的价钱”。继续合租一年后,张月决定咬牙搬走,在郊区花1200元租下一套两居室。
临别前,她和两个室友围坐在客厅里,回忆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的时光。那位喜欢小孩的室友拉着张月翻看自己的手机相册,里面有不少张月儿子的照片。“阿姨舍不得你走呀,”她轻轻抚摸孩子的脸,“以后记得回来看我啊。”
张月也有些不舍,但拥有独立空间的快乐很快将她淹没。
张月从小和父母、弟弟妹妹挤在三间相互连通的砖瓦房里,没有一点隐私。她做梦都想要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整租房的室内装修非常陈旧,沙发硬邦邦的,床垫烂得快要散架,可张月怎么看怎么开心,准备收拾收拾住上几年。
结束合租,也许是合租带娃的年轻人们最好的结果。但面对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与尴尬的工资,小米一家还要继续在合租房里生活。随着成长,小米的孩子习惯了喝奶粉,不用抱着哄也能睡着,哭闹的频率明显降低。一切都在向好,不过“要是有个房子就更完美了”。
2021年结婚时,小米就知道,丈夫曾在河北老家购置过一套房子。房子一度因开发商跑路陷入烂尾,不久前才被政府接管,但完工的时间仍然未知。自从听说了这个消息,她就一直默默期待。
小米经常在网上看装修视频,遇到喜欢的就收藏起来。她喜欢明亮温暖的颜色,喜欢典雅耐用的实木家具。
小米想象过,房子建好后,一家人搬到河北去:她和婆婆一起开早餐店,公公可以靠维修家电的手艺赚钱。孩子也该上小学了。她想在客厅里专门布置一墙书架,旁边再放一台写字桌。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作者:张函嫣,编辑:罗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