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中国电影拿出了最大的诚意,也只是确保了基本盘没流失
电影从业者和媒体都在等着暑期档的表现。
中国电影两个大档期,暑期档和春节档,而且暑期档更长,也不像春节档受到人口大迁徙的影响,观众更多元,也更能看出电影市场原本的喜好。
今年的关注还多了一个理由:《哪吒 2》的爆火。
《哪吒 2》票房 150 亿,近乎神迹,关于这样的成绩,也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它拓宽了中国电影市场的上限,而另一种认为它透支了今年的电影市场潜力。
至少在春节档和暑期档的空隙里,后者的论述是对的,确实中国电影市场已经奄奄一息。
好在,暑期档虽然开头跌跌撞撞,但最终依然有惊无险,不但有了将近 120 亿的票房,超过去年同期,也成了近年来电影质量最高的暑期档。票房前五名的影片分别为《南京照相馆》《浪浪山小妖怪》《捕风追影》《长安的荔枝》《侏罗纪世界:重生》,前三部的豆瓣评分都超过 8 分。
数据上看,的确是个值得庆贺的夏天,而大家的复盘,往往离不开一个熟悉的、似乎永远正确的解释:这些电影找到了“最大公约数”。
这个词语,像一个万能的公式,被套用在每一次的成功之上。它描绘了一幅美好的图景:一部电影,凭借其普适的情感、包容的价值观,跨越了年龄、圈层和审美的鸿沟,让所有人都能在黑暗中达成和解,心甘情愿地买票入场。
这不仅是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陈词滥调,还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中国电影市场的问题,仅仅在电影质量本身,而让人忽略了中国电影市场面临的真正危机:
中国电影院正在失去它的观众。
《长安的荔枝》导演大鹏在微博上发问,为什么电影票房不及预期,不少人说他在为 2015 年的《煎饼侠》还债。我们先不说这个观点对错,而是其中预设了一个前提:十年前的观众,和当下的观众是一批人。
今年暑期档的观影总人次,相比 2023 年,减少了近两亿;全国影院的平均上座率,仅为 6.9%;更关键的是,观众的平均年龄,已经从 2021 年的 27.7 岁变为 32.5 岁——相当于说,这依然是同样的观众,只是变老了而已。
如果说暑期档有什么成功,只在于它守住了基本盘而已,而这已经需要拍出比以往都要优秀的电影才能做到。
《煎饼侠》自然不是一部好电影,不过在十年前能拿到超过 10 亿的票房,也并不算离奇的事情。
2010 年后,影院建设随着城市化浪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沉到三四五线城市,银幕数十年间增长超过十倍。对于无数小镇青年来说,现代化的多厅影城不再是传说,而是街角购物中心里触手可及的消费场所。
2014 年前后,在线票务平台的补贴大战,用 9.9 元的电影票,将观影的决策成本降至冰点。这场由资本主导的用户习惯养成计划,成功地将“去影院看电影”从一种特殊消费,固化为一种高频的日常娱乐。
电影基础市场好,大鹏也是互联网上的话题人物,有噱头,自己也努力,跑了 188 家影院做路演宣传,和更多观众面对面交流,制造话题事件,所以即便电影质量一般,最终居然成了大鹏票房最高的电影。
不仅《煎饼侠》,同时期的《捉妖记》、《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稍后的《夏洛特烦恼》等,都标志着中国电影找到了与新增观众对话的本土化语言。
这些新增观众可以大致分为两类,彼此并非泾渭分明,重合度很高。一类是《阿凡达》的观众,偏好好莱坞电影,喜欢特效大片;一类是《泰囧》的观众,往往是电视或者电脑里的熟面孔影响他们的偏好。
对于当时的中国电影工业而言,拍一部《阿凡达》过于遥远,但当观众能在银幕上看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笑点时,一种深度的情感连接便建立起来了。
方便的电影院,便宜的电影票,与自己生活贴近的内容,这三股力量交织在一起,让电影院完美地嵌入了上一代人的成长经验,成为他们探索世界、建立关系、认识自我的基础设施,成了很自然的生活方式。
问题也有,根据 2016 年的一个调研,中国电影的票房增加,最主要的驱动因素是新增电影院带来的新增观众,而非现有的观众愿意提高进入电影院的频次。换言之,一旦没有持续新增的观众,中国票房增长便会见顶。
没人料到这一危机的爆发方式如此惨烈。
2020 年至 2022 年,恰好是 00 后群体进入大学、形成独立消费习惯的关键时期。影院的长期关闭或不稳定运营,让“去看电影”这个选项,从他们的生活中被物理性地抹去了。
上一代观众与电影的关系,是“广播式”的单向接收。而伴随移动互联网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他们的文化消费模式,则是“网络化”的双向互动。上一代人的青春记忆,可能是和同学去看一场午夜首映;而 00 后的暑假记忆,则是和朋友在手机前,同步收看《原神》的版本更新直播。
对他们而言,消费的过程,本身也是参与、互动和再创作的过程。电影院“正襟危坐、保持安静”的“课堂式”体验,与他们习惯的“游乐场式”体验格格不入。
而且,电影的替代品也越来越多。先前春节档火爆的重要原因,是大家春节回老家,除了看电影很少有其他的娱乐,毕竟不能总是盯着重播的春晚看。
现在,短视频和之后的短剧让大家能够随时笑出来,而家用投影和 3A 游戏大作,也从不同维度挑战影院的“奇观”体验——春节时候的《封神 2》,被人诟病的一点便是“四大天王的特效还不如《黑神话·悟空》”。
城市化和网络的发达成就了电影市场的繁荣,如今便利的娱乐方式反过来成了电影最大的对头。当一个产品的所有核心功能,在外部市场都有了更高效、更细分的替代品时,观众自然会流失。
去电影院的成本也在变高。
电影擅长制造奇观,擅长带人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电影院里,厚重的大门关上,灯光缓缓熄灭,银幕亮起,我们被承诺将暂时脱离琐碎的现实,进入一个纯粹由光影构建的梦境。
如今,单单这样的承诺,并不足以让人走进电影院。
结束了票补烧钱的时代后,四五十元甚至更高的票价已成常态,此外,我们还需要投入一段长达两到三小时、不可分割、不可快进的整块时间。
而在产出端,我们得到的回报却充满了高度的不确定性。大量依赖公式化生产、内容空洞乏味的影片充斥市场,它们持续消耗着观众的信任。
观众需要付出高昂且确定的成本,去博取一个充满内容风险和环境风险的不确定回报时,对于理性的消费者而言,放弃这场赌博,不是对电影的背叛,而是对自己时间和金钱的尊重。
电影工业为了生存,必须在另一个维度上找到新的价值锚点。既然无法确保观众在影院里的体验一定“值回票价”,那么,就必须为这张电影票赋予全新的意义——让它成为获取“社交货币”的入场券。
在算法主导的社交媒体时代,能够穿透信息茧房、引发全民讨论的,不再是复杂的艺术技巧或深邃的哲学思辨,而是强烈的、具有普遍性的情绪。
这给了电影产业一些启发。
一部电影如果能成功与某种社会情绪挂钩,它就能超越其作品属性,成为一场席卷全网的社会议题,一份发给所有人的话题讨论入场券。
为了让这种“社交货币”更容易铸造和流通,一种“标签化”的内容生产模式应运而生。它的本质,是为了追求极致的传播效率,而对复杂的现实进行高度的简化和提纯。近年来票房大获成功的影片,几乎都是这套模式的佼佼者。
2023 年《消失的她》是一个经典案例。它精准地捕捉到了当代社会,尤其是女性群体中,对于亲密关系不信任和对人身安全的深层焦虑。影片巧妙地将“恋爱脑”、“PUA”、“枕边人”等网络热词与一个极端戏剧化的故事相结合,最终提炼出了一个极具引爆性的情绪标签:“提防你身边的男人”。
最近一年流行的“牛马电影”也是情绪电影。观众平均年龄 30 岁,往往打工五年以上,刚刚成家,到了不上不下的年纪,最容易因为“职场困境”共情,于是《年会不能停》《长安的荔枝》《浪浪山》等电影,宣发时也都围绕这一点来做文章,引发共情。
“最大公约数”的说法,也正是在这样的逻辑下诞生的。它意味着放大讨论度高的情绪,勾住每个人的焦虑,把电影变成情绪放大器,并转化为社交媒体上源源不断的讨论,成为“狠狠共情了”标签下的素材。
顺便,这也是“屏摄”越来越泛滥而片方保持沉默的原因,他们需要这样的“打卡”来把电影变成社交谈资,进而吸引更多人来看。这是电影成为“社交话题”的必然结果。
代价是什么?
在这种模式下,电影的本体价值被后置,它的“话题价值”被推到了首位。
当创作的出发点,从创作者真挚的表达,转向对社会情绪的精准捕捉和迎合时,就极易滑向投机。
这种投机,一旦对大众情绪的判断出现偏差,就会引发强烈的舆论反弹。《逆行人生》是前车之鉴,它试图通过聚焦中年失业和困在系统里的外卖骑手来引发观众共鸣,却因其呈现方式和价值导向被观众认为脱离现实、矫揉造作,最终票房与口碑双双惨败。
更长远的风险,当市场充斥着这种高浓度、高强度的情绪输出时,会不可避免地加速观众的“情感脱敏”。这就像一个嗜辣的人,需要不断加重辣度才能获得刺激,最终味蕾会变得麻木。
以“最大公约数”的方式来制造话题电影,是对观众情绪的竭泽而渔,短时间里,或许能够制造爆款,但长期反而会让电影进一步陷入恶性循环。
在这一模式下,资本、顶级人才和优质排片资源,都在向少数投资巨大、试图通吃所有人的超级大片无限集中。
倘若我们把电影院看做一个超市,固然要用爆款的“榴莲千层”来吸引人,但不可能有任何产品满足所有人的口味,多元的中等成本电影才能真正支撑起一个健康的电影生态,吸引不同口味的观众,也让更多导演和演员有工可以开,让电影造血的机制流动起来。
现在,不但电影票房出现了严重的两极分化,而且“最大公约数”模式,让每一个头部项目都背负了“不能输”的巨大压力,从而导致了创作上的保守化,迫使创作者选择最安全、最讨巧的“情绪标签”作为票房的救命稻草。“‘狠狠共情了’电影”的盛行,正是这种压力下的必然产物。
为了解决电影行业的危机,电影成了流量和话题的附庸,试图在别人擅长的赛道上寻找自己的位置,最终,故事不再重要,人物塑造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提炼出便于传播的“金句”和“名场面”。一个依赖少数爆款、内部共识破裂、缺乏中间力量的产业结构,是极其脆弱的。
而且,短视频、短剧、游戏的成功,并不在于满足了“最大公约数”的情感需求,反而在于他们满足了高度分化、需求多元的市场。如在短剧中盛行的“老年人爽文”模式,便是当下电影几乎从未涉及的题材,倘若我们只把它归为情绪和流量的胜利,未免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我们要从暑期档学习的,也恰恰不是要追求“最大公约数”。
《南京照相馆》有爱国情怀,《浪浪山小妖怪》有职场情绪,但更重要的是其中对历史题材的微观叙事创新,和对每个小人物的聚焦与关注。而在暑期档临近结束时异军突起的《捕风捉影》,也是扎扎实实拍好了一部老派动作片,而没有滥用特效,迎合社会议题讨论。
这些电影,都是将一个垂直领域的内容和情感,做到了极致的专注和纯粹。在一个分化的时代,与其做一个试图满足所有人的平庸之作,不如做一个能让特定人群爱到极致的深度之作。
有榴莲千层,有牛肉干,有垃圾食品,也有健康蔬菜,每个人各取所需各得其所,这才是好超市该有的样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洒家君泽,作者:洒家君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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