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香蕉开始的旅程
香蕉是我过去近一年旅程里接触最多的植物之一。从非洲到巴西,这一路上我看了吃了不少香蕉——油锅里炸的、和西红柿一起炖的、用黄油煎的;如手臂一样长的、和手指一样短的、杨柳细腰的、膀大腰圆的……虽然也常会感到新奇,但香蕉从未像现在这般“立体”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这也如同我在巴西混农林业农场的工作:在这个高密度、不同作物混合种植的系统里,不但要对植株本身有所了解,还要对一类植株在整个生态系统中的位置有深刻的体会。对植株动态的理解给我的工作增添了不少的乐趣,我总是沉浸在对自然的惊叹当中。
而我之所以对生态农业感兴趣,既是因为这和我在研究生学习哲学时候关心的话题相关,如殖民主义、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和生命意义;也是因为生态农业能在生活层面让我感到满足——能保证充足的运动和健康的饮食。在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游历了肯尼亚、坦桑尼亚、南非和巴西的农场后,现在我来到了云南,想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实践我学习到的知识与技能。
二、农场变森林的香蕉园
故事还要从Louis的农场说起。
Louis是我在巴西的第二个农场主,他的农场坐落于巴西巴拉那州大西洋沿岸雨林(Atlantic Rainforest)边缘的一个小村庄里,这一片热带雨林位于东南部,靠近阿根廷和乌拉圭边境,是世界上物种最丰富的地区,其生态却因为殖民历史上的大规模单一种植被严重破坏。在从祖父手里接手了这片百年历史的农场后,他用16年时间,一步步地把这片曾经的香蕉种植园改造为混农林业农场。香蕉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里的关键作物。
香蕉种植区的入口,Louis正在修剪香蕉叶
他所实践的混农林业全称是合成农林复合系统(Syntropic Agroforestry),是一套以生态恢复为导向的混合种植方法,通过多层次种植,模仿自然森林的演替过程。美洲原住民和中国西南部等很多地区都有这样的传统种植智慧。过去几十年来,科学家开始关注、挖掘这种和工业化农业逻辑背道而驰,但既生态环保又能实现食物丰产的传统模式,开始从科学的层面论证和改进这套方法,启发了很多农场主改辙换道。
到达Louis农场的第二天清晨,我们佩上腰刀,将工具放入手推车,就准备深入林间工作。
虽然提到“农场”,人们自然地会联想到大面积的小麦、玉米等等的单一种植,但这里的景象完全不同。穿过Louis花了七年时间搭建的小木屋,农场入口充满奇幻气息的植物,两旁可见百年大树。一路上热带草木从两侧向我们簇拥而来,清澈的溪水哗哗流过,花鸟蝴蝶倏忽往来,嬉游引路。
到达第一片种植区域的入口,视野一下变得开阔。巨大的芭蕉叶和参差错落的热带植物映入眼帘,沾满露水的野草漫过我的小腿,无数的蚊虫在湿润的空气中悬浮。我感到自己被这片雨林的绿意紧紧地包裹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一个成熟的混林农业是什么样子。一棵棵三米多高的香蕉树中间是长到了小腿的可可苗、齐腰高的姜黄和芋头枝叶,以及一株株能够到我脑袋的墨西哥太阳花。
香蕉树宽大的叶片可以为可可或咖啡提供树荫,修剪下来的叶片和树干又可以为土壤表层提供覆盖,抑制杂草,维系土壤湿度,归还养分至土壤表层;姜黄能够驱虫,同时和芋头的叶片一起为土壤起到保温保湿的作用。墨西哥太阳花则是常见的“服务性植物”,被“剪落覆盖(chop and drop)”,成为绿肥,提供氮、磷、钾。
画框范围里,左侧这种本地树木能固氮,低矮处是墨西哥太阳花,右侧是咖啡和香蕉。
农场还有十六年、十年、五年、三年、一年和几个月阶段的种植区,种着咖啡、牛油果、木瓜、橘子、太平洋桲(cajamanga)等不同作物……我感到如此幸运,可以在一个地方看到各个不同阶段混林农场的样子。最初的阶段相当于是一个混合种植的菜园,葡语叫作horta。三年和五年的香蕉林园就已经让我足够震撼了,十年及以上的林园,如果不仔细看树与树之间的果树列(葡语叫canteiro),几乎看不出来是一个人为耕种的树林。
下雨的时候,光在一棵咖啡树下就能看到五六种不同颜色的鸟类在避雨。这些本地植被、动物(绒猴、青蛙、蜥蜴、大量野生鸟类、蜜蜂、蝴蝶……)共同组成了复杂多样的生态环境,协助授粉、驱虫,粪便能够增肥,使植被的生长更为健康和有韧性。
上:农场里时常来拜访的野生绒猴;中:蓝闪蝶;下:巴西特有的无刺小蜜蜂的蜂巢。
三、在森林里劳动
Louis告诉我,在混林农场里行走的时候,你的眼睛和手永远在观察待命。
首先是清理香蕉的叶片。对于已经泛黄的叶片,我们要将其沿叶干砍下,再沿叶茎将两侧叶片切下剁碎;而已经耷拉下来、腐烂软化的叶片很难被砍下,只能耐心地把它们割下,否则腐汁则会从软烂的叶茎飞溅而出,在身上留下无法褪去的棕色斑迹。
除了叶片,整个香蕉的树干也会被整个斩断。事实上,香蕉是草本植物,每一株我们看到的香蕉“树”的“树干”其实是一层又一层紧抱在一起的树叶(“假茎”)。在收获香蕉果实后,这株香蕉树也将不再产果。因此,收获的时候我们要将其整个砍倒,作为护根和绿肥的材料。
这是一份考验技术,也需要体力的活儿。“放倒”一棵香蕉树,首先要控制好其倒塌的方向,防止砸伤周边的植株。Louis向我展示着如何在香蕉树干的中层位置砍出一个三角形,这样推动树干的上半层,它也就会自然缓慢地倒向缺口的方向,同时挂在树上的香蕉串也不会猛地一下砸在地上。
树干倒下后,我们将变黄的成熟果实剪下食用,留下尚未成熟的青香蕉。果穗上的花,未取下前是蜂鸟的蜜源,取下后则变做巴西人的炖菜。
上:香蕉花;下:成熟香蕉。
处理树干的下半部分是最费劲的:斩断的位置要尽可能靠近根部,确保切口不再会有新芽冒出;切面要尽可能形成一个碗形。便于在断面“碗底”储水,防止钻芯虫进入根茎,感染其他植株。我们观察学习Louis的操作——先将砍刀正面插入树干中间,再分别向左上和右上45度推割,反面再同样如此切割一次,然后将树干推倒,切割面自然形成一个碗型。
碗状的切口。
钻了虫眼的香蕉树干。
被切割斩断下的叶片和树干是极好的覆盖材料,可以防止杂草,又能快速降解,使养分回归土壤。有时候树干太粗,砍下后还需要在中间将其分成两半。这样在覆盖的时候可以使其腐烂更快,也防止滚动,压死树苗。
我和其他的志愿者小心翼翼地使用着砍刀,生怕一不小心伤到自己——先从截面中间落下一刀,再一手握刀把,一脚踩刀尖,顺势滑下,略显笨拙地为树干分段。而Louis则像一个老练的战士,连砍数刀,每一刀都精准地落在树干中线上,顺利将其劈成两半。
正在工作的我和另一名西班牙志愿者。
最后,为了保证香蕉能够健康地生长,获取足够的养分,我们还需要斩掉“多余”的香蕉苗株,即“疏苗”。这是因为香蕉的苗株通常以“家庭”为单位共生,共用一个根茎——这才是香蕉真正的茎。虽然香蕉从生长到收获的周期通常为一年,但几乎每半年就会有几株新芽从根茎的侧边冒出。巴西人亲切地称呼这个共生的根茎为“摇篮(berço)”,并依照它们生长的前后顺序将同根苗株分别叫作“祖父”“爸爸”“儿子”“孙子”……在进行疏苗的时候,我们要在每个“家庭”里选取三代之中各自生存条件最好的一株,而砍掉其他相对较弱的植株。
香蕉植株结构示意图。图源:https://ourgardenworks.com/how-fast-do-banana-trees-grow/
这是我最喜欢的工作之一。相比于其他简单重复的体力劳作,每一次的疏苗都要求对植株生命状态有具体的了解。这株树苗扎根是否稳固?叶片是否足够挺拔?所在的位置是否能够获取足够的阳光?生长成熟以后是否方便收获和根除?是在为喜荫的植物提供庇护,还是争抢了其他植物的阳光?这样的工作需要充分地调用感官和大脑,某种程度上还需要和眼前的植株换位思考。植物虽然无法开口说话,但修剪和疏苗的照护中,我感到在与植物以更直接和细微的方式交流。我感到亲切。
在这样一个拥有着丰富生物多样性的场景,在对周遭各种生命以及它们间关系拥有了理解以后,我更加感受到“我”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承担着在这个环境中的一份职责(某种程度上跟蜜蜂没什么区别)——而非一个驾驭者而存在,去指使和鞭斥着其他生命。
四、原来有那么多种香蕉
育苗、沃肥和林间管理都需要大量的工作。硕果累累是果树对农夫辛勤付出的最好回馈。
在Louis的这片林地里,香蕉挂在果穗上硕大而又饱满,一串串沉甸甸的仿佛迫不及待要从树上蹦下来。
已经成熟的香蕉。
收获的牛油果、橘子、咖啡、可可和木瓜果实。
动物总要比人类对果实的气味更加地敏锐。一些开皮的香蕉早已被绒猴、鸟儿和小虫子们捷足先登。与动物们分享食物是农场生活的一部分,这是动物们对树林生态做出贡献的“劳动所得”。
我开始慢慢爱上了这种水果。 Louis的香蕉林里有差不多20多种香蕉,我最喜欢的两款香蕉一款属于金蕉(Ouro),果实短小,甜蜜的香气就像是荧光缓慢在口中照亮;另一款属于银蕉(Prata),长条状,咀嚼时一种特有的酸香味在喉中滑过,味道丰富的变化如同穿过一条弯曲的隧道。
还有苹果蕉(Maçã)、矮蕉(Nancia)、大蕉(Banana da Terra)等等,而每一种香蕉,又能细分出数小类。据说全世界所有香蕉细分下去能有一千多种!
“大蕉”在非洲和巴西作为主食出现。我在肯尼亚超市里所见到的大蕉能有一只小臂那么长,如果你以为自己捡着了一个大便宜,将其生吞活剥,那么大概你的表情会和我当时一样苦涩。不同于常见的水果类香蕉,这种在斯瓦西里语叫做matoke的作物在东非是常见的作为炖煮的主食,味道如同土豆。
而到了巴西,“大蕉”虽然略生涩,像嚼面粉,但更有甜味儿。人们通常用黄油煎烤它,再撒上一层Farofa(一种巴西常见的烤木薯粉),作为早餐或饭后甜点。在Louis的农场,香蕉还会被制成更加方便储存的罐装糖汁——被称为banamel的香蕉蜜——用于涂抹面包或泡水。在其他地方,香蕉也被制成方便果糕、果干和果酒。
除了浓郁甜蜜的味道,它们还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人类通过最初对野生蕉的杂交所培育出的种植香蕉,如今正在喂饱大约5亿人的肚子。
四、下一站:云南
从食用到生产培育,香蕉对我已不只是习以为常的一种商品。我开始关注它的品种、产地、生长状况和食用方法。同样,咖啡,可可,牛油果,巴西莓等等远渡重洋的“洋货”,在非洲和巴西的农场里,突然一下变成了我眼前具体的生命,并且和它们生长的土地、土地上劳作的人民联系在了一起。这不禁让我反思,每一种日常生活里的花果蔬菜,又经历了怎样的历史和旅程,才来到我的面前?
带着这些思考,以及过去一年在非洲和巴西的生态农业之旅的收获,我刚刚回到云南,打算召集更多年轻人,一起开展生态农业、环保建筑和自然传播的工作。
(除特殊注明外,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作者:章智威,编辑:裴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