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人类学硕士,毅然踏入了屠宰场卖肉的领域。他怀揣着对不同生活场景的好奇与探索之心,走进了这个看似与他所学专业相去甚远的地方。在屠宰场中,他目睹着生命的流转与终结,也感受到了人类与动物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关系。他用人类学的视角去观察每一位屠夫的动作、表情和话语,试图从中解读出隐藏在这背后的社会文化和人性内涵。他的出现,如同在这个充满血腥与喧嚣的场所中,注入了一丝别样的气息,让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被忽视的角落,也让他自己在这独特的经历中,对世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与感悟。
2024年6月,我来到四川东部的一座小城,在姑姑投资的一个现代化屠宰园区(后文简称屠宰场)学习、工作。
这个屠宰场从数据上看,非常现代化:它占地一百多亩、投资过亿,有牛羊及活禽交易区和检验检疫区,也有集屠宰、预冷排酸、胴体分割、冷冻冷藏于一体的现代化生产车间。
但第一次来到园区,刚下车,我就被一股浓烈的牛粪味拽出想象的世界——这个屠宰场有着行业内技术水平一流的生产线,然而在实际运营中,我很快发现,它明显缺乏能够操控大体量生产、销售的团队和管理能力,又因为客户分布的地区太零散,物流运输上也常常遇到琐碎的小问题。
我有时候会惊叹,姑姑的工作效率也太低了,明明线上就能解决的问题,却非要线下花一整天奔波几百公里。然而,我也时常被人际关系中的尔虞我诈狠狠打脸,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姑姑早已炼就了超乎想象的、灵活变通的能力。
在我们的话语体系中,还有许多从不同角度出发描述这种能力的词汇,比如算计、精明、奸诈、狡猾……每当我对这种能力有不同的看法时,实际上也映射出我自己的样子——十九年的体系化受教育经历,被活生生的日常经验撞成碎片。
一、认识一头牛
我实习的第一件事,是卖牛肉。
首先要了解,一头牛会被分出哪些部位:一头活牛被剥完皮、去掉头尾、四肢、内脏,会先对半砍,被制成标准的二分体;然后再剃骨分为臀腿肉、腰部肉、腹部肉、胸部肉、肋部肉、肩颈肉、前腿肉7个大部分;在此基础上,这7个大部分又可以再一次细分为不同的部分,比如后臀腿肉,就可以再一次细分为牛霖、黄瓜条、牛腱等部分。西餐厅最常见的西冷和菲力牛排,其实就是吊龙(牛脊肉)和里脊。
现代化的屠宰场每批次都要处理大量动物,对半砍为二分体后再精细切割成送往零售和餐饮市场的部位。
厂里的鲜牛肉买卖主要可以分为两种,整批和部位肉零售。整批的最小单位是半头牛,平均价格是 24元/斤。而部位肉零售,是按相应部位具体计算,价格有高有低,比如牛腩24元/斤,吊龙37元/斤。
腱子肉(尤其是金钱腱)一般来说是最贵的部位肉,消费者通常买来做卤牛腱;吊龙、里脊的价格次之,常用来做煎、涮、烤;而牛鞭则是贵中之贵,每头公牛才只有一份。听一些肉贩老板说,他们的顾客往往都需要提前几天跟老板说好,才能确保买到。
姑姑的屠宰场主要客户是本地商超和零售肉贩,有时也会参与招投标,拿政府或学校的餐饮供应项目。这些客户都有一个共性——拿肉量大,订单处理起来相对更简单。
但即便都是大客户,屠宰场的生产工作也经常出现问题。因为每头牛的部位肉产量是固定的:每头牛就出2条吊龙,量不多,价格也贵。如果当晚只杀10头牛,其中8头出了整批,那就只剩2头牛的4条吊龙可供散卖。
如果当晚有3个客户,都要单加2条吊龙,注定要剩下一个客户的要求没法满足,这时候,该不满足谁呢?
在屠宰场的世界里,人和动物都不容易。
二、抢手的吊龙,难搞的顾客
王老板就是一个我得罪过的客户。他在Z县经营了三个牛肉铺子,一个是社区门店,还有两个是农贸市场的肉摊。我在其中的农贸市场里主动结识了这个新客户,心里对他也格外看重。
结果第一次合作,我就差点丢了这个订单。那天他找我下单一头整牛,额外加1条吊龙。我特别开心,这是我第一次开单。他一发来订单消息,我便转告到生产车间,甚至晚上10点多,我还决定专门跑去车间等着,准备给他配肉、过秤、发货。结果就在我开车前往车间的路上,车间那边突然告知我,今晚没有多余的吊龙了。我转告王老板后,车还没停稳,就接到他怒气冲冲打来的电话,“这会儿你跟我说没有吊龙,那我明天拿什么给我的客户?”
其实我也一肚子苦水,车间收到订单,是根据下单的顺序去进行肉的分配,王老板的订单可能排序靠后,吊龙到最后已经不够用了。我解释完,王老板还是很生气,直接说那今晚这头牛也不要了,他去找其他厂拿货。我心里很是慌张,有点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告诉车间负责人以后,结果负责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反而安慰我,“没关系,不要就不要呗,反正也不是什么优质客户,他又不是不知道吊龙抢手,不好配货。”当时我还不懂得什么叫“优质客户”,我不理解负责人的话,只觉得不应该根据订单的大小,去区别对待客户。
当晚,王老板还是下单了,他挂断我电话之后,我又发去微信,仔细解释了原因,诚恳道歉,没多久他打来电话,说还是下一头整牛,毕竟第一次合作,也不想为难我,吊龙他再找别人订。
屠宰场一般晚上八九点钟开始宰牛,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一点。每天客户越早下完订单,越能确保自己的需求都被满足。这个道理,客户也懂,只不过现实情况不允许——像王老板这样的肉贩,往往也是当地很多餐饮店的供应商,餐厅老板们可能晚上八九点钟才会告诉他们第二天需要哪些肉,然后王老板再来找我们订货。时间线一推再推,工作上的摩擦也就越来越大。毕竟,屠宰场绝不会因为要给客户配一条吊龙,再多杀一头牛。
遇到冲突,有时是客户妥协,比如像王老板这样,从其它地方订额外需要的吊龙。有时,则是把压力踢回给屠宰场的工作人员。
有一晚,王老板早早地额外多订1条吊龙,我也立刻早早地转告了统货员。然而到了晚上,统货员告诉我,今晚没有吊龙给王老板了,我又是眼前一黑——根据微信群里的订单顺序,王老板不可能排不到吊龙,我赶去车间,得知是另一位销售的客户把今晚所有多余的吊龙全包圆了。
为什么这时候又不按照顺序分配了?我据理力争,却没有效果,我只好给姑姑打电话投诉。过了一会儿,那个销售过来跟我说,“哎呀,给你一条给你一条。”颇有一种让给我的意思,让我很是不解。再过一会儿,姑姑也发来消息,叫我不要那么较真,工作是很累,但是要学会灵活应对。
按顺序分配的准则是他们颁布的,也是他们要求落实的,怎么到节骨眼儿上,成了我较真呢?为什么只在乎大客户的需求,小客户的需求就可以随便打哈哈呢?
我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直到有一次销售危机,才明白他们口中的“优质客户”真正的含义:有一晚,屠宰场剩出来二十来条多余的吊龙,深夜急需找到客源,总经理在群里发消息叫大家赶紧想办法。我问了一圈,那些零售肉贩都不愿冒险临时多拿一条吊龙,担心一旦卖不出去,就砸自己手里了。而姑姑打了几通电话,就卖出去大半——大部分是平时吊龙需求量就大的客户要了过去——他们的客源庞大,日销量也大,多出几条吊龙也能消耗掉。
不同的客户有不同的抗风险能力,这时我才意识“不要较真”的含义:不要僵硬地撕破脸皮,做事留一线,买卖双方都日后好相见。在这之后,每每有客户找我下部位肉订单,我都不敢直接应下,一定是和车间确认好以后,才敢答应。
投资过亿的屠宰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三、睡觉前,我关掉手机
给屠宰场跑销售业务的时候,送货上门也是件难事。
就以王老板为例,他家肉铺主打自养自宰、新鲜不注水。他多次非常自豪地向我提起,有很多客人都是冲着这一点才去他家买肉的。所以刚开始合作时,他告诉我凌晨四点左右送货到高速路口那里交接就行——因为他不想让同行知道,他除了自宰,其实也从屠宰场进货。本来县城也不大,他怕同行告诉当地客人。
这也是鲜肉行业存在的一个张力。消费者们偏向选择王老板这样的肉贩,然而私人屠宰又不好管理,如果老板没良心,就常出现注水/注药牛肉这类食品安全问题。2021年,四川省修订了最新的《生猪屠宰管理条例》,也明确规定牛羊屠宰参照这一条例执行,要求推动集中定点屠宰,强制检疫证明,禁止任何单位或个人在非定点场所屠宰牛来销售,重点打击私屠滥宰等行为。农户自己宰杀的猪牛羊只被允许自己食用,不能流通进市场。
因此,王老板只能一边打着自养自宰的招牌,一边悄悄从我们这里拿货。市场监管并非每天都严格落实,这给王老板家留了一定的操作空间。有时他家自己杀了两头牛,可能额外缺一些部位肉,便会找我下订单;有时是单纯自己杀牛太累了,想休息一下,也会找到我。屠宰场会给每一份订单出具相应的检疫证明,凭着每次拿肉收到的检疫证明,他也足够游刃有余地对付市场监管了——就算日期对不上号,也不会相差太久,
问题是,Z县有近十位客户同时在我们的屠宰场拿货,我们装好车准备出发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到Z县已经接近五点。王老板要求四点左右送货到高速路口,另一个老板要求五点之前必须把货送到店里;一个在东门市场,另一个在西门市场……每一位客户拿到货之后,下货、合秤、签字差不多又要花十来分钟。这些琐碎的需求实际上都是不可调和的。
头疼的时刻又将到来。凌晨四点,配货的车行驶在路上,我刚回到家,洗漱完躺床上,虽然很困,但是一想到待会儿又有很多消息轰炸过来,又睡不着。大概五点左右,或前或后,微信消息提示音或手机铃声便会响起。
“都要五点了,货怎么还没到,真是急死个人。”
“说了加2条吊龙,怎么只有1条呢?我今天怎么给客户交代嘛!”
“说了整牛只要350斤左右,给我拖400多斤来,大热天怎么卖得完嘛,一天天地乱来,真的是。”
一开始,每条我都及时回复,安抚好客户的情绪之后立马反馈到生产车间。但渐渐这种交道打多了,我便学会了在准备睡觉前关掉手机,只留一个8点的闹钟,勉强睡饱之后,再睡眼惺忪地统一面对几十条消息和数十个未接来电。
并非是我不负责任,而是我发现,这些问题对客户、对生产车间、对我来说,都只是无关痛痒的日常,它们没有严重到会让客户不跟我们合作、会让屠宰场破产。它们只是每天依旧会定时出现在眼前,推动我们的日子像往常一样转起来。这样的日常消磨了问题的严重性,也打磨了我们的感官。
清洁完毕的屠宰场,没有一丝血腥。然而气味不会说谎,血液和排泄物揉杂在一起的腥臊味,只要一走进去,就能闻到。
四、走出屠宰场,继续吃肉
2004年,美国政治学者,耶鲁大学James Scott的学生蒂莫西·帕奇拉特(Timothy Pachirat)做博士研究期间,隐匿了自己研究者的身份,在美国某屠宰场工作了将近五个月,然后写了《每十二秒:工业化屠宰与视觉政治》这本书。
所有分析都剑指一点:屠宰场的运作逻辑与战争外包、难民营等现代暴力系统相似,都是通过遮蔽,使得公众眼中的脏活和不可接受之事常态化——我们都享受了工业化肉品的便利,然而整个机制,却是将工业化杀戮与感官代价转移至边缘群体与封闭空间。在他的研究中,边缘群体是指少数族裔和非法移民,封闭空间当然就是屠宰场。在超市买肉的顾客只会看到包装整洁、分好部位的肉制品,不会和动物生死以及血腥的屠宰场面联系起来。
美国政治学者Timothy Pachirat基于他对于美国工业化屠宰场田野调查,出版了《每12秒》,探讨“脏活”和“视觉的政治”。
在来到屠宰场实习之前,我是一名毕业不久的人类学硕士生,在与蒂莫西类似的经历中,我也获得了同样的感受。
每天站在清洁完毕的屠宰场,你不会看到一丝血腥。然而气味不会说谎,血液和排泄物糅杂在一起的腥骚味儿,在这个空间里无处不在。有时白天遇见工人,也会觉得他们身上的味道很重——蒂莫西的书里解释过类似的细节:负责切牛肚的工人,会被牛肚里面的东西喷一身,即便洗完澡后也一股臭味。这也让我想起韩国电影《寄生虫》里的“阶级气味”。
而我自己,每天半夜回到家,换下来的衣服都有很浓的血腥味。在车间的时候不觉得,我已经和这些气味儿混为一体了,但是回到家洗完澡想洗衣服,突然闻到的时候,有好几次都想吐。
如果没有亲戚邀请的这个契机,我和大部分人一样,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屠宰行业。这种固定、规律、庞大的工业化杀戮,隐藏在大部分人的视线之外。所以姑姑邀请我的时候,我是兴奋的,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可以去了解一个大部分人都息息相关、然而却不被公众所知的行业。
然而置身在这个行业中,真实地参与、了解不同环节的运行,是一件十分疲惫的事。几乎昼夜颠倒的工作时间,在我脸上留下了至今还未消除的黑眼圈。第一次看杀牛时,那头一声不吭的母牛最让我心弦一线——像是视死如归,它会不会是那头天选之牛,挣脱开铁链后就疯狂地撞死在场的每一个人?后来带客户参观屠宰车间时,我只想赶紧介绍完这里是吊宰区、那里是排酸区,每头都是活牛宰杀、不注水不注药,然后回家睡觉。我实在太困了,除了那头母牛以外,我记不起其它被宰杀了的牛的样子。
彼时,我也同蒂莫西笔下的那些工人一样麻木了。我甚至没有动过刀子,仅仅是颠倒的工作时间,就已经让我疲倦。更何况,这个行业的每个环节都不轻松,养牛、杀牛、分肉、卖肉,全是我身边的同龄朋友们不会从事的工作。还记得有次和王老板吃饭时,偶然说起我是研究生毕业,他非常不解地问我,“研究生毕业,你来卖肉整啥子啊?”我说是亲戚叫我来的,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人带嗷,那可以,好好干,这行还是很挣钱的。”我心想,等我了解得差不多了我就走,给我一千万也不留。
我不留,不是因为于心不忍,而是累,以及想远离这些杀戮。当“进步”依赖遮蔽而非消除暴力时,道德只是一场共谋的幻觉。就好像,我以为自己在看过杀牛之后,会变成坚定的素食主义者;然而见多以后,直接在屠宰场里买新鲜的好肉,成了我当时的送礼首选——毕竟比在外面买便宜很多,又能亲自确保牛肉品质。甚至外出吃饭时,我还能分辨肉的品质好坏,偶尔和餐厅工作人员吐槽:“你这绝对不是鲜切牛肉,下锅后都不打卷儿。”
屠宰场的经历没让我成为一个素食者,但每次买牛肉时,都会想到屠宰车间的场景,于是用厨艺认真对待每一块肉,吃得很虔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作者:尘土生(人类学硕士),编辑:熊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