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岁的农妇，原本默默在田间劳作，却因写诗而走红。她用文字抒发内心的情感与对生活的热爱，那一首首质朴而真挚的诗，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别样世界的门。走红后，她没有忘记家乡，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全村卖桃。她穿梭在桃园中，热情地向外界介绍着家乡的甜蜜果实，那专注的眼神和忙碌的身影，重启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她以独特的方式，让更多人了解到乡村的美好与价值，成为了连接乡村与外界的温暖桥梁，也为自己的人生书写了一段新的传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赵皖西

曾经，文学是她的“隐秘快乐”，也是她不务正业的“罪证”。

53岁的山东村妇“沂蒙二姐”，在香椿树下吟诗的视频意外在抖音平台获得900万播放量。学着用一根儿子不要的自拍杆拍视频，学剪辑、加字幕，学着用直播电商帮助老乡卖农产品，她陆续将几万箱蒙阴蜜桃发往全国各地。

媒体人张越跨越群山来见她，二姐跟她说：“成为一只‘井底之蛙’是我的宿命，不是我的错。”“我的30岁、40岁，都没有现在这般充实的感觉。”

“你们都帮帮二丫头，她，我不放心。”

父亲临终时对几个兄弟姐妹的这句嘱托，像一根刺扎在“沂蒙二姐”吕玉霞的胸口——她太像父亲了：爱看书，却被周围人视作不务正业。这份相似成了两代人的心结。

父亲郁郁寡欢了一辈子，在他眼中，同样喜欢文学的二女儿好像走了自己的老路，没有混出个好模样来，应该跟他一样，也是不开心的。

“我想告诉父亲，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不走你的老路。（对于）我喜欢的、我选择的，我一定会给自己找到那份幸福和快乐。”从那以后，她暗自下定了决心。

23年前，关中平原上出了一个刘小样。在当时中国最早的女性电视栏目《半边天》里，作为一个普通农村女性，她第一次喊出“宁可痛苦，不要麻木”的女性最强音。

当刘小样在《半边天》诉说着自己的苦闷时，沂蒙山区腹地的吕玉霞正在机器轰鸣的纺织厂里辛苦作业。她们素不相识，却共享着同一片精神荒原。

孔孟之乡的沃土，给予吕玉霞另一种答案：跳过对生存的诘问，将更多的精气与诗意埋进脚下的土地。

无数的机缘巧合之下，“沂蒙二姐”成为抖音平台上广为人知的泛生活领域创作者、“田埂诗人”。在田间地头，她用质朴的语言朗诵着美文，收获无数受众。而后，她将这份关注转化为助农的力量，把老乡的农产品销售出去，在抖音直播间撬动着自己、小家，乃至全村乡亲的命运。

6月初，《半边天》主持人、媒体人张越带着摄制组跨越崇山峻岭，来到沂蒙山区，见到了正在打包出货的“沂蒙二姐”。二姐开心地说，618期间，她在抖音直播间帮助乡亲们卖出了1.5万箱蒙阴蜜桃，这是她为全村接住的盛夏果实。

二姐还提起自己已故的父亲：“我多希望他在。看着我被很多人认可，帮半个村子卖了桃、挣了钱，他一定会替我开心的。”

一个“刺果”，也有被生活磕碰过的甜

“沂蒙二姐”曾经觉得自己这辈子一事无成。

从小，她就很自卑，觉得自己长得丑，不会说话。7岁进学堂、15岁离开校园、16岁，她便进厂，成了一名纺织女工。

文学是庸常生活中的唯一点缀。刚进纺织厂时，二姐的月工资只有48元，她会拿出一半的工资购买各种杂志刊物，还有史铁生、毕淑敏的文集……她读得津津有味。闺蜜见她看书看得如痴如醉，经常提醒她：“你算算月底还有吃饭的钱不？”二姐从来不算账，“反正没了，我就少吃一顿”，但书不能不看。

“我就觉得，读那些书和杂志的时候，自己就很开心、很高兴，心里很踏实。但从没想过（读了）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二姐回忆那段年少时光，自己很少跟小伙伴们出去逛街，白天打工，晚上看书，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因为看书就是跟自己对话。

二姐爱读书。读书能让她感到高兴、感到踏实。

生活像织布机上的线轴，重复着向前滚动，二姐很快步入婚姻，生下一个儿子，从此三餐四季围绕着小家庭忙碌。一边在工厂做工一边在家耕地种田，这样的日子，二姐过了20年。

结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丈夫几乎不知道她的这一爱好。夫妻二人都在厂里上班，为了带孩子方便，轮流交班，见面的时间本来就少。二姐读书的时候基本在深夜，她也有意瞒着丈夫。用媒体人张越的话说，看书、摘抄、写文成了二姐日常生活中“隐秘的快乐”。

那些偷偷读书的夜晚，是二姐与外界交流的隐秘火种，它在二姐身上悄然蛰伏，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变为熊熊烈火。她自己却从不这么觉得，二姐对张越说：“我就是把读书挂在嘴上，其实我读得太少了，比起你们，我读得太少了。”

那份对文学的隐秘热爱，并未改变二姐骨子里作为农人的朴实与待人接物时的不自信。当远道而来的张越来到她的打包基地时，二姐只想把最完美的桃子捧上——就像她总觉得自己“长得不好”“读得太少”“写得不好”一样，唯有拿出最好的东西，她才能稍稍安心。

然而，张越却执意要吃裂口的次果，她知道，果农们常把外表有瑕疵的次果留给自己，把好果子发给顾客。她拒绝了二姐的好意：“咱们吃次果就完了，根本不影响口感，浪费这（些好果子）干吗？好果子都打包起来，卖出去。”

在果棚下聊天的二姐与张越。

“井底之蛙”蹦到井口了

婚后有了孩子之后，生活的重担突然压在二姐的肩上，她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自由地阅读。

有一段时间，纺织厂效益不景气，三天两头放假，为了补贴家用，二姐尝试过摆地摊、做销售员，最后都没有取得成功。她有三年的时间没有赶过集，更不舍得买书，有点闲钱也总想着给孩子买点零食，给他一个更好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连拿起笔都不可能。母职迫使着她把看书的爱好放下，“不敢有自己的小爱好了”。

当时，二姐的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时刻提醒着自己得好好干活，“干到什么程度？干到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那件事情为止。”这是一个爱书的普通人内心隐秘的声音，也揭示了古往今来所有艺术创造的真谛。正如二姐喜欢的作家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的感悟：文学艺术本质上就是人在孤独中的自言自语，写作的初衷并非向外索求认可，而是心魂在寂静中的自我救赎，寻一条活路。

史铁生的幸运之处是，他有一个慈爱、温情、无数次将儿子从自杀边缘拉回来的母亲；沂蒙二姐的幸运之处是，她的孤独、苦闷，儿子能够理解。

受母亲言传身教影响，儿子从小学习成绩就很好，也很懂得体贴母亲。2022年4、5月份，在儿子的鼓励下，“沂蒙二姐”开始用智能机，在短视频上发布自己的所感所悟。

刚开始，二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抖音”，只知道它的图标是一个音乐符号。她慢慢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爱好发到上面，评论区有了些回复，那代表着她发出去的东西有人能看到、有人和她对话，二姐又好奇又开心。直到2023年3月，一条“香椿树下诵诗”的视频意外获得900万次浏览量，“沂蒙二姐”的粉丝暴涨20万，从此，她走进了大众的视野。

对于二姐来说，在抖音上发短视频是另一种形式的写作。她写自己看到的眼中景、写身边老乡的生活、写家乡的四季，看到地瓜写地瓜、看到芋头写芋头，全是朴素的快乐。“很多网友问我是哪里来的灵感？就土里刨的，树上结的。”

她化用唐寅的经典诗作《桃花庵歌》，写道：“桃花园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瓜不在大，2K就灵，瓤不在厚，爆甜就行”又化用了刘禹锡的《陋室铭》。“咱写不出来好东西，但是古人们的智慧在那里，我可以学。我又不想出书立传，又没有那么大能量，我学了开心不就行了嘛。我还能把我的桃子，把我的地瓜描述出来。”二姐说。

短视频不仅让她可以更自由地阅读和写作，更令二姐对文学的痴心，被千万网友稳稳接住。能在网络上获得这么多人的关注，对她来说是意外惊喜。“很多网友给了我很大的鼓励，特别是那些真正有文化、有文采的人，看了我写的东西之后，给我回了他们写的美文。他们的留言是在我的认知里没有接触过的东西，来自云南的、四川的、深圳的网友，给我写了好多美文。我拍什么，他们就能接着写出什么。”在抖音评论区，二姐看到了许许多多启发她灵感的文字，这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给她留言、与她互动的就是真人，不是什么机器。

有空的时候，二姐会把那些留言翻出来看看，把自己认为好的内容截屏、抄下来。目前，她手机里已经存了1000多张截屏，还没来得及处理。“还有责任，还有家庭，还有任务，还得卖蜜桃呢。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的话，我可能更喜欢把这些东西抄下来，抄的过程我就很开心。”二姐经常形容自己就是一只“井底之蛙”，一下子蹦到井口了，看到井外的世界了。

二姐用直播间为全村桃农

开了一家面向全国的“小店”

今年53岁的“沂蒙二姐”，始终保持着一颗对新事物的好奇心。

50岁了，她还去考驾照；一边干着农活，一边沉迷文学和阅读；做短视频，她能一点点地学会策划、写稿、拍摄、剪辑，并在网上交到很多远方的朋友，跟90后、00后打成一片。等抖音做得驾轻就熟，她又开始了下一步。

在网友们的建议下，2023年，“沂蒙二姐”尝试过直播带货，用抖音电商帮助乡亲们销售蜜桃、小米、玉米、地瓜、花生等农产品。刚开始只卖了几单，她也开心得不行。

有一次，她在山头播了8个小时，帮70多岁的邻居张大爷把滞销的香椿全卖完了。眼尖的网友发现了直播镜头无意扫到的花椒芽，问二姐，花椒芽怎么不挂车？热心的二姐顺手帮张大爷把花椒芽也卖了，那一年，张大爷额外收入了4000多块钱。去年，她在抖音电商上成交了2万单桃子；今年“618”期间，她又帮乡亲们卖出了1.5万箱的蒙阴蜜桃。

果园里搭直播间，二姐帮乡亲们卖蒙阴蜜桃。

当吟诗的农妇开始直播带货，也招来了一些质疑。生鲜品控不好做，运输过程中保不齐就因为坏了一两个，招来差评。但是，不好干也得干，因为“这是我家乡标志性的农产品，我身边的老乡70%都以种桃、卖桃为生，必须得帮他们卖。”

以前，没有二姐的直播间，老乡们为了保证桃子新鲜，得凌晨2点起来采摘农产品，拖到几十公里的镇上卖，在大太阳底下排队等待采购商来交易，忙的时候中午才能吃上早饭。村里留下的基本上都是老一代桃农，53岁的二姐已经算是最年轻的。如今，二姐帮老乡们搭建了一个互联网小卖店，让他们不用出门就能把蒙阴蜜桃卖到全国。直播电商，让助农有了全新的、更有效的形式。

在二姐眼中，直播带货只是换了一份新工作，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可以切实改变乡亲们的生活压力。当“诗人带货”的质疑涌来，这位卖桃的农妇，撕掉标签的样子就跟给桃子打包装箱一样利落。“咱就是拿出真实的自己，反正我做的是我爱好的事情，我选择的、我愿意走的这条路，好的咱接受，不好的咱就去改进呗。”

一场未完成的梦

张越和“沂蒙二姐”，一个60后和一个70后的对话，是两个时代的互文。

20年前，张越带着摄制组千里迢迢、冒着风雪赶到刘小样的老家，让人第一次认识到，世上还存在着这样一种人——不满足于吃饱喝足，对存在有着很多困惑和不满，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无限向往，对内心世界有着极高的追求。如今，算法把二姐的诗歌和农产品推向千家万户，再次刷新了我们的认知——生活有着无数的形态，变化可能发生在我们人生的每一个阶段。

二姐与张越在果园中漫步。

二姐50多岁了，在送儿子上大学的时候，才头一回去了北京、头一回登上泰山。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半辈子困在山区的农妇，如今成为了抖音平台上广为人知的泛生活领域创作者，被央视、《人民日报》等多家媒体采访。

“沂蒙二姐”现在很忙。无论是拍短视频、直播带货、采访、演讲，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干，但她这一路走来，只觉得又开心、又成长。她的30岁、40岁，都没有现在这般充实的感觉。“别人的青春时代是20多岁，你的青春时代是50多岁”，张越这样描述二姐的人生状态。

和父亲那代人相比，二姐这一代人的生活已经有了极大改善。虽然还是只有那几间屋子，但是能在网络上收获那么多的鼓励和认可，用抖音将土地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作为农民来说，我已经很满足了。”

如今，儿子即将研究生毕业，面临着留在大城市还是回乡助农的抉择。二姐不想干涉太多，但她也知道，未来的抖音电商一定是年轻人来做的。她希望农村这些年轻人，在外面读了书，回来别嫌弃父母，而是把他们学到的知识带回来。“其实家里的妈也想成长，（只是）她找不到机会成长。”

未来，除了做电商，帮乡亲们卖桃，二姐还想着，有机会能去上一次大学、读一遍中国文学、学一遍外语。此前，她有机会去山东大学听了一堂中国文学的课，课上的老师讲到苏东坡，说他是婉约派诗人。二姐一直以为苏东坡是豪放派的。“‘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是很婉约的。但是他也有豪放的诗，比如‘莫听穿林打叶声’。”张越解释道。

电商之外，去上一次大学，是二姐的愿望。

二姐特别喜欢苏东坡的这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网上有人给二姐留言，你一个井底之蛙，就好好待在井底，别想这想那的，你到井口看到外面的世界之后，再摔回井底，更疼，更难受。

“我都50多岁了，我还在乎井口还是井底吗？我是一只‘井底之蛙’，这是我的宿命，但不是我的错。”反正人生就这一辈子，“沂蒙二姐”只想干点尽兴的。她不再纠结苏东坡属于婉约派或豪放派，她只记得那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