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曾有一部 9.4 分的神剧,以其精湛的剧情、出色的演员表现和深刻的内涵,在观众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部剧仿佛是一座影视高峰,引得无数人追捧和赞叹。然而,时隔六年,当人们期待着它的续集时,却发现竟无人在意。曾经的辉煌仿佛只是过眼云烟,续集的落寞不禁让人感慨时光的变迁和观众口味的转变。是观众对原剧的期待过高,还是续集的质量真的无法满足大家的需求?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2019年,《我们与恶的距离》第一季(以下简称《与恶1》)播出。这部剧在豆瓣上由49万人打出9.4分,成为当年评分最高的华语剧集,拿下第54届中国台湾电视金钟奖。
不久之前,《我们与恶的距离》第二季(以下简称《与恶2》)回归,导演和编剧均是第一季原班人马,切入口依然是恶性无差别杀人事件。
《与恶2》收获的关注度和口碑都远不及第一季,质疑的声音主要集中在“故事线太多太杂”“气氛过于压抑”。
在这些批评背后,恰恰藏着创作者更大的野心。《与恶2》不只聚焦个体的恶和传媒失范,还用犀利的笔触展露了政客的虚伪与不同阶级难以调和的矛盾。
每个身处其中的个体只是向恶念迈出一小步,却共同构成面对恶意无能为力的社会环境,一次次拉近着我们与恶的距离。
混沌的恶
《与恶2》依然以随机杀人事件开篇,有心理问题的嫌疑人胡冠骏在超市纵火,最终造成5人死亡,12人受伤。
男主角马亦森是公立医院的精神科医师,原本工作顺利家庭美满,对待最难相处的精神病患,他都有用不完的耐心——直到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大火中丧生。
第一集开场,头发打绺面容颓废的马亦森,就准备开车撞死害他家破人亡的犯罪嫌疑人胡冠骏。
《与恶2》将主角放置更极端的场景之中,原来生活一直在正轨运行,受到患者和同事尊敬的好医生,离恶的距离也不过近在咫尺。
面对无差别杀人事件带来的伤害,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成年人尚且会展露人性的混沌,还在成长过程中的小孩子就更容易误入歧途。
男孩罗誉的爸爸是刺死法警的杀人犯,但因医师诊断其患有精神疾病,最终被判无罪。罗誉一家因此频繁被人砸门、扔冥币,本就贫穷的一家人难以维持正常生活,罗誉的妈妈不堪重负,留下一封遗书生死未卜。
罗誉自尊心很强,他自知有个杀人犯父亲,也承受了许多来自长辈的白眼,想自己赚钱养活妹妹。但他还没有成年,只能违法帮别人取钱,最后又被警察抓捕。
马亦森和罗誉都不是对社会怀有强烈恶意的犯罪者,甚至称得上天性善良,不愿主动伤害旁人,只是不管他们原本过着怎样循规蹈矩的日子,还是随时可能被生活逼到墙角,不得已铤而走险。
新一季《与恶》同样展现了许多配角流露出的细小恶意,和马亦森、罗誉不同,这些配角的所作所为未必违法,却依然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妈妈明知儿子吸毒后,自欺欺人地强调自己的儿子没有吸毒,还威胁医师再污蔑自己的孩子,她会去法院把医生“告到死”。
有丈夫不满意妻子失业的哥哥借住自己家,频频在吃饭时大声责怪大舅哥能力太差,一事无成。
还有更广泛的、模糊的恶,藏在电脑后面的谩骂声中,或者对杀人犯家属的攻击和讨伐里……
这些弥散的恶意或多或少由人性的堕落拼凑而成,但更多时候,剧中所谓“恶人”作恶的根源,只是在逼仄生存空间下不得已的腾挪:ta们的人生已经足够压抑,稍微挪动一下,都会不小心压到别人。
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除了展现个体位于善恶模糊地带的选择,《与恶2》没有停止向更深处发问,甚至比起第一季对新闻伦理的追问,第二季的笔触更加冷峻,触及更复杂的问题。
剧集最先展现的是医疗体系的无力。许多有心理问题的患者讳疾忌医,不愿看病,第一集中有人找到马亦森,询问医生自己无论如何也劝不动朋友来医院看病,医生能不能上门问诊。
给犯罪嫌疑人胡冠骏做精神鉴定时,对方丝毫不配合,医生也束手无策;诊断孩子患有精神疾病,孩子的奶奶却认为只是孩子妈妈没有教好,小孩哪有什么毛病。
从家属到患者本人对精神疾病的误解,给医生的工作增添了太多负担。
医疗资源同样短缺,每个医生都忙得脚不沾地,院长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医疗能做的还是很有限,长期还是要靠家属,靠社政。”
《深渊回响:一位法医精神科医生的工作手记》中,与罪犯打交道30年的格温医生说:“犯罪嫌疑人能够接受这样的专业治疗,算是社会在心理健康方面的进步,不过讽刺的是,他的受害者和遭受案发现场冲击的目击者都不太可能得到这样的待遇,而且要不是因为犯了罪,他也大概永远不可能得到。”
《与恶2》的情节和格温医生的讲述如出一辙。公共医疗资源有限,在现行制度下,只能照顾到群体中的极端个例,如犯下杀人恶行的犯罪嫌疑人,而更广泛的受害者,却无法得到更好的医疗关照。
但就算医生想为犯罪嫌疑人提供专业治疗,也会遇到重重阻力。当医生判定犯罪嫌疑人患有思觉失调症,应该考虑无罪释放时,全社会都在指责医生“为杀人犯开脱”。
医生只能自辩:“鉴定是基于专业,又不是为了符合社会期待,政治不应该凌驾于专业。”这也引出《与恶1》没有直面的房间里的大象——政治。
医生的本意是,公众的态度会影响到选票,所以相关政策制度方不应该因为公众期待就否定医生的专业诊断。
而《与恶2》呈现出的政治生态中,绝大部分政客最在意的都是选票的去向,比起推动制度进步,他们更愿意去菜市场拜访当地民众,劝说大家给自己投票。
主创团队借角色之口,讲出他们对政治生态的洞察。《与恶2》中老辣的政客多次言辞犀利,教导后辈应该如此行事:“不作秀选民怎么知道你在干什么?好的政客也是好演员。”
“政治好听点是资源分配,难听点是处理人性的贪。”
在这样的环境下,理想主义的政客高政光主张废除死刑,试图推动具体的制度改善,最后却被政敌发起“灭光行动”,呼吁民众投票罢免高政光。
许多支持“灭光行动”的民众并不是出于理性的考量。有选民因为自己停车的罚单没有被高政光销掉,就大力支持罢免高政光。
医生无能为力,政客八面玲珑,选民懵懵懂懂。每个人都出于自己的立场,更在意面前的切身利益,而忽略了远方的哭声。
汉娜·阿伦特曾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中提出“恶的平庸”这个概念,她详细记录了纳粹战犯艾希曼的受审过程,发现艾希曼作为犹太人屠杀的主要执行者,拒不承认犯下的罪责,不是因为他多么邪恶,而是因为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执行上级命令。
汉娜·阿伦特这样描述被审判者的心理:“当被告请求原谅,说自己当时不是作为个人,而纯粹是作为国家公务人员在行动,说,任何一个身在其位者都会如法炮制,那么,就好像一个罪犯在引用犯罪数据说明每天每地发生了许多罪行,而他只是按照数据的要求去做事——因为即便你不做,总归是有人要去做的。”
“把个人变成行使职能者和统治机器上赤裸裸的齿轮从而对其去人格化,是极权统治机器的本质,大概也是每一套官僚制度的天性。”
回到《与恶2》中,主创人员刻画了一个足够庞大复杂的体系,置身其中的个体虽算不上真的作恶,只是自视平庸,更关心眼前的利益,最终他们把自己都变成无能为力的小小齿轮。
医疗从业者认为要改善问题,需要政治制度和家属、社工的努力,政客则想让嫌疑人在医疗体系内获得更多支持,部分民众则认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大家沿着既有的轨道混沌运行,最后患有精神疾病的犯罪嫌疑人就和许多社会问题一样,像皮球一样被各个体系踢来踢去,没有着落。
“我谁也接不住”
《与恶2》的基调当然是灰色的,层层叠叠的恶和不作为笼罩着每个人的生活,但是最后给沉重的剧情带来亮色的,其实是那些微小的善。
编剧吕莳媛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第二季想讨论的话题是“接住”。“许多基层工作者包括公共卫生人员、社工、未成年人保护机构,都在努力接住这些孩子,但制度过度分工、横向联系不足、资源有限,导致很多时候还是没有接住。”
渴望复仇的马亦森最终没有酿成大错,不是他自己悬崖勒马,而是他每次刚要采取行动,都会被身边的人恰到好处地“接住”。
马亦森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同事和发小都来找他吃饭,想和他玩桌游,监督他按时吃药。
犯罪嫌疑人胡冠骏刚好来到马亦森工作的医院做心理鉴定。院长察觉到马亦森的情绪濒临崩溃,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每次发现马亦森稍有不对,院长就给同事发消息,让同事阻止马亦森做出难以挽回的错事。
心灰意冷时,马亦森曾经自嘲过:医生总想接住病人的所有负面情绪,直到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他才发现“我们什么都接不住”。
但和马亦森的自嘲恰恰相反,就算身处绝望中,马亦森也从未停止履行作为医生的责任。
罗誉被警察释放后,马亦森害怕罗誉再做傻事,专门买了炸鸡送上门。罗誉不愿意开门,马亦森就在男孩家门口坐了一整晚。
罗誉和嫌疑人胡冠骏的成长经历互为镜像,他们都缺乏家庭关爱,家里有一个兄弟姐妹,胡冠骏小时候曾确诊多动症,罗誉则成长于“神经病的孩子”“杀人犯的孩子”的嘲弄声中。
只是在二者的成长过程中,胡冠骏的情绪一直没有被社会“接住”,而罗誉遇到了愿意伸出援手的老师和医生。
这也是主创团队试图向观众散发的善意,就算冷冰冰的制度有时会将受伤的人拒之门外,身在其中的个人依然可以做点什么,改变点什么。
哲学学者周濂在一场活动上分享,日常生活的锚点来自私人生活,来自一个非常小的共同体。面对巨大的、难以解释的恶,微小但坚定的善意就是那个解法。“我们要回到这样的日常生活当中,去寻找让自己感觉有温度的、内心笃定的、真实的连接。有了这个起点之后,我们可以不断地拓宽共同体的边界,然后与世界达成真正的连接。”
《与恶2》导演林君阳曾说过:“戏剧最大的能量,是让观众在观剧过程中,停下来想一想。”
导演也把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放进了剧集中。第二集里马亦森和高政光在罗誉家门口相遇,一个理想主义的政客,一个落拓失意的医生聚在一起,两个人身上都缠绕着数不清的烦心事,却还试图帮助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马亦森苦笑着说:“还没改变这世界。”
高政光接话:“改变自己比较快啦。”
参考资料:
《深渊回响:一位法医精神科医生的工作手记》|格温·阿谢德 艾琳·霍恩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汉娜·阿伦特
陈嘉映x王小伟x周濂:接受“生活就是白开水” | 看理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作者: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