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税战的 40 天里，美国经济仿佛经历了一场极限压力测试。贸易壁垒的骤然升起，使得美国的进出口贸易遭受重创。从农产品到汽车等重要产业，纷纷面临市场萎缩的困境。企业成本上升，利润空间被大幅压缩，导致许多企业不得不削减生产规模，甚至面临倒闭的危机。消费者也感受到了物价的上涨压力，生活成本增加。美国的股市也出现剧烈波动，投资者信心受挫。这场关税战犹如一把利刃，直刺美国经济的要害，让其在 40 天内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其后续影响仍在持续发酵。

对特朗普而言，关税可以重塑全球贸易秩序，他也寄希望于用关税来推动美国再工业化，使美国获得新的收入来源。特朗普花了大约40天的时间对中国进口商品进行高强度征税，取消低价值电子商务的最低限度豁免，几乎所有行业都感受到涟漪效应。

特朗普越来越确信应该对所有外国商品征收最低10%的基准关税。他的愿景之一是用关税来持续压低物价，推动美联储降息以降低美元汇率和借贷成本，再配合关税，以达到制造业回流美国和“化债”的目的。

美国政府推行的关税政策持续构成全球经济和市场的最主要焦点问题。尽管市场对特朗普政府关税政策已有一定预期，但其上台后的政策节奏和强度超出市场预期。体现在政策不确定性上，美国贸易政策不确定性指数创1985年有统计以来最高值，远超其他类型政策，带动市场对美国经济和政策的不确定性大幅提升。从杜克大学对美国企业的微观调查数据看，截至2025年一季度，近三分之一的受访企业表示对一季度的贸易政策或关税感到担忧，与2024年四季度相比大幅增加。“不确定性”首次进入前五大担忧。

即使考虑到最新中美协议，2025年美国有效关税税率或仍从去年的2.4%提升至16%以上。更高的关税可能进一步推高通胀，同时抑制经济增长。最新公布的数据显示，美国4月达拉斯联储商业活动指数大幅下滑至-35.8，创下自2020年5月新冠疫情高峰以来的最低水平。

一、40天关税过山车

特朗普最初对几乎所有美国贸易伙伴征收了高额关税，然后于当地时间4月9日宣布对全球75个未对美国采取报复性关税措施的国家实施为期90天的关税暂停政策，期间这些国家对美出口商品的互惠关税将从原计划的49%降至10%。特朗普做了一系列彼此反复的贸易决定，他又进行了一系列的逆转，其中至少有两次发生了他在一天内宣布并取消关税。

与此同时，中国成为唯一未获任何关税减免的主要经济体。美国将中国出口商品的关税税率提高至125%，加上之前以芬太尼为由征收的20%关税，对华关税升至145%。在40多天的极限考验期间，全美各地发生1400多场抗议活动，民众对关税冲击中产阶层、退休人员储蓄贬值等后果表达愤怒与恐慌。

美国人口和经济规模第一大州加利福尼亚州州长纽森当地时间4月16日宣布，就关税问题起诉特朗普政府。这起诉讼是自特朗普今年1月上台以来，纽森对特朗普施政议程最直接的法律挑战。

与此同时，美国多家小企业14日联合在美国国际贸易法院起诉政府，认为在没有国会批准的情况下，美国政府无权宣布全面加征关税的措施，要求阻止政府依据《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实施关税措施。诉讼由美国非营利、无党派诉讼机构自由正义中心等代表美国五家小企业发起。该中心表示，美国商品贸易逆差已经存在数十年，既不构成紧急事件也不构成异常威胁。《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并未授权美国总统实施全面关税措施，甚至根本没有授权征收关税的内容。而这些发起诉讼的企业受到了加征关税的“严重损害”。

如果说，特朗普在意关税谈判数字上的对等性，那么特朗普对中国实施的关税则最具戏剧性。40多天前特朗普对中国制造的商品加征关税时，他警告中国以及其他面临“对等关税”的国家：“不要报复。”反抗是没用的。那些最早带着让步清单来到华盛顿的人才能达成最好的交易。但中国实施了反制关税，特朗普再次回应加征关税，直到对中国出口商品的关税达到了令人瞠目的145%。最终，特朗普决定在对华关税问题上做出让步。在此期间，一项衡量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指标创下历史新高，甚至超过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和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的水平。研究表明，这种极端不确定性本身就具有破坏性，会阻碍企业招聘和投资。

中美谈判在日内瓦取得突破，双方同意在90天内降低关税，将税率下调115%，为两国有望持续且艰难的多轮谈判奠定了框架。此时距4月2日特朗普所谓的“解放日”关税攻势过去了40天左右的时间，全球股市都经历了过山车一般的大幅波动行情。40天后，全球基准股指都已收复了失地，显示股市暂时走出了这场“特朗普风暴”。市场情绪的戏剧性转变使纳斯达克综合指数从特朗普对等关税公布以来的低点暴涨近30%。多位华尔街分析师对《财经》指出，美股价格迅速复苏，这是关税担忧缓和的直接反应。

受特朗普全球关税政策的影响，黄金价格曾在4月飙升至每盎司3500美元的历史新高。尽管价格此后有所回落，但多数经济学家认为，潜在风险依然存在。

二、企业的极限挑战

美国对中国商品征收145%关税的40天中，美国大大小小的企业都被动地参与了这场难以想象的高税率考验。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美国消费者对经济前景看法悲观，企业成本上升，同时销售额却在下降。有些现金流不足，尤其是为年底销售旺季备货的现金流压力，成为紧迫的问题。甚至特朗普暂时放松关税的举动并没有带来多少缓解。

依赖从中国进口的美国小公司，它们与中国供应商谈判时筹码有限，利润率也相对较低。媒体报道说，2011年开始创业的艾米丽·莱伊运营着一家仅有九人的文具公司，主要销售高端纸质本等办公用品。她设计了简洁实用的文具产品，但美国制造商无法以盈利方式生产她的产品，所以第一年她在网络销售几乎没拿到利润。最终，她找到中国制造商，生意开始腾飞。但特朗普政府的关税政策打乱了一切。艾米丽·莱伊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了她和其他小企业面临的困境，她说，“关税正在扼杀企业。”

2016年她投了支持特朗普的票，但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实施的关税增加了莱伊公司的成本，扰乱了雇用更多员工和推出应用程序的计划。随后莱伊改为民主党。她知道特朗普政府第二任期的关税也许会更高，但即使她最悲观的预测也没有料到即将到来的混乱，新的关税让她的生意岌岌可危。对华关税税率一度高达145%让莱伊公司每本计划本增加近18美元的税费，售价高达54美元。无奈之下，莱伊暂停了开设亚马逊店面和扩展产品线的计划，甚至考虑裁员或降薪。

美国政府声称关税旨在平衡经济，保护美国制造商。特朗普5月接受采访时轻描淡写地说小企业“会赚很多钱”，无需关税减免。莱伊听后表示，“总统特朗普谈起这件事时，就好像我们不存在一样。它影响了美国真实的家庭、真实的工作、真实的美国生计、真实的美国客户，但他不愿意承认。”

即使大型零售商可以吸收部分关税成本，并有能力向供应商施加压力，但大型零售商也已经承受不住，开始提价或警告将要提价。作为美国最大的零售商和杂货商，沃尔玛往往被视为零售业和美国消费者健康状况的晴雨表。不过沃尔玛首席执行官道格·麦克米伦（Doug McMillon）日前表示，公司无法完全消化关税带来的压力。

在电话财报会议上，麦克米伦对行业分析师表示，虽然沃尔玛尽力维持低价，但鉴于关税幅度和零售业务低利润率的现实，即便在关税下调后，沃尔玛也无法完全消化上涨的成本，在美商品零售价格会逐渐上调。该公司CFO（首席财务官）雷尼随后进一步确认，价格变化可能会在5月底生效，6月价格将大幅上涨，其中食物将是重灾区。

财报显示，反复无常的关税政策阴影笼罩，沃尔玛交易增长有所放缓，销售额也出现波动，杂货和药房销售额保持坚挺，而日用品销售额则出现下滑。更糟糕的是，由关税引发的价格上涨预计将很快波及货架。

沃尔玛以销售平价商品著称，在美国有超过4000家门店。沃尔玛的主要客户群是中低收入群体，关税正给他们带来沉重的负担。实际上除了沃尔玛，塔吉特、百思买等多家美国知名零售商也已经对价格可能上涨发出警告。与此同时，法国奢侈品牌爱马仕已经全面上调美国市场全系产品价格。此次调价旨在抵消美国政府对欧盟进口商品加征的10%基准关税成本，是奢侈品行业面对美国贸易政策的一次重要回应。福特等其他企业，也陆续宣布调涨美国市场的商品价格。分析师预期，随着关税压力升高，未来将有更多企业调整售价。

微软表示已经提高了Xbox游戏主机和部分控制器的建议零售价；以芭比娃娃、风火轮小车（Hot Wheels）和UNO纸牌游戏而闻名于世的制造商美泰（Mattel）宣布预计会提高玩具价格。美国总统特朗普则威胁，要对芭比娃娃（Barbie）制造商美泰征收100%关税，因为公司执行长克雷兹说，将继续在美国境外制造。目前，美泰公司约40%的产品产自中国，而整个玩具行业约八成产品的产地是中国。目前，美泰约20%的全球产量销往美国市场，公司预计这一比例将在明年降至15%以下，到2027年进一步降至10%以下。克雷兹表示，如有必要，公司将加快这一调整速度。

有主营木浆和纸板的美国出口商表示，其仓库中有6400吨的货物因订单取消而被迫滞留，并产生巨额费用。另有9000吨的货物原定于5月中旬到达中国，鉴于中国对美加征关税采取反制措施，该批货物将不得不在保税仓库滞留或转口贸易，相应成本难以估量。美国华盛顿州中部的一家草料出口商表示，由于中国客户减少订单以及成本上涨，不得不立即停止所有正在处理的订单并裁员四分之一以应对危机。货运数据公司统计，截至4月14日，中美之间船舶运输量急剧下降，周环比下降超过22%，同比下降44%。

美国企业面对的现实是，无论特朗普如何挥舞关税大战，中国作为全球制造业的重要基地，拥有完善的产业链和成熟的生产体系，短期内难以被其他国家完全替代。贸易追踪机构Vizion公布的数据显示，在美国和中国互降关税之后，在美国下单的从中国到美国的集装箱运输预订量飙升近300%。

三、美国农民：再次被关税打击

特朗普在美国农业社区中享有强大支持率，他经常表示自己理解农民的困境。然而美国农民始终处在特朗普关税战的前线。在特朗普第一个任期，贸易战导致了超过270亿美元的美国农产品出口损失，促使政府对农业采取纾困措施。如今类似的剧本在上演，很多美国农民陷入迷惘，因为贸易战和关税争端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的生计。

美国农会联合会说，过去三年来，美国农民“种植的几乎所有主要作物”都赔钱了。联合会主席齐皮·杜瓦尔在一份声明中说：“再继续增加成本并减少美国农产品的市场，可能会给一些农民带来无法承受的经济负担。”特朗普入主白宫后，在两个月中相继出台一些政策措施给农业带来不确定性，而该行业已经苦于应对价格低迷、成本高企以及经常造成破坏的无法预测的天气问题。

美国全国玉米种植者协会主席小肯尼思·哈特曼说，由于大宗商品价格低迷带来的“令人不安的经济形势”，美国农业部门本来就已在苦苦应对。

加州开心果种植户面临的风险尤为突出，该州是这种绿色小坚果的全球主要产地。

开心果已成为加州这个美国最大农业州的价值第三大农产品出口品类，仅次于杏仁和乳制品。与许多其他行业一样，美国开心果种植户对中国的依赖程度也越来越高。

在有“美国开心果之都”之称的中央谷地，种植户们在中美关税交战的40天内提心吊胆——特朗普重新点燃与中国的关税战后，他们担心会遭受毁灭性的损失。根据联邦数据，自2017年以来，美国运往中国的开心果价值从4200万美元飙升了19倍，去年达到8.42亿美元，占该作物30亿美元总产值的近三分之一。有开心果种植户对特朗普存在复杂的情感，他们感谢特朗普在水资源方面所做的工作，但果农户们失去了像中国这样的大市场，他们会非常愤怒。

在特朗普第一个任期的贸易战期间，中国曾转而向澳大利亚采购杏仁。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Davis）农业经济学荣休教授科林·卡特（Colin Carter）表示，中国对美国杏仁和其他林木坚果的依赖度从94%降至53%，这导致价格下跌，直到去年才见底。

特朗普的关税政策对农民的全面影响可能要等到下一个收获季才能显现。在短期内，如果出口减少，一些农产品可能会变得更便宜。在1月20日向美国国会发表的就职演说中，特朗普表示，农业进口损害了美国农民，并敦促他们“耐心等待”，让他来保护他们。在中美40多天的关税对垒过程中，美国农民每天都在盘算他们到底能忍多久，特朗普的关税政策是否意味着他们彻底失去了市场份额。

特朗普总统尚未宣布任何针对美国大豆农民的财政援助。而事实上，美国对中国的大豆出口已经持续下降多年。根据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的数据，2018年，在特朗普发动对华贸易战后，美国对中国的大豆出口下降了75%。总体而言，美国对中国的农产品出口从2014年的240亿美元下降到2019年的不到100亿美元。

美国大豆种植农民如今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因为市场价格通常在5月和6月的播种季节达到最高点。他们面对着是否错过最佳售卖窗口，如果中国决定不再从美国购买农产品，这种打击他们是否能够承受。

美国肉类出口协会副主席乔·许勒说：“很多时候，人们会把贸易紧张局势与各国政府联系在一起，但现在我们真正影响到的是那些耗时数年、有时需要数十年才能建立起来的商业关系。”

根据农业新闻网站AgWeb今年3月对近3000名农民进行的一项调查，超过半数（54%）的农民表示，他们不支持特朗普将关税作为谈判工具。

四、美国消费者信心受到影响

特朗普的关税政策严重影响了美国普通人的生活。他发起的贸易战打击了美国消费者情绪，消费者信心骤减。备受关注的密歇根大学报告称，4月至5月，美国消费者信心指数下降2.7%，接近历史最低水平，部分原因就是担心经济衰退。拉丘兹大学经济学助理教授Ryan Monarch指出，消费者的季节性和假日购物是不可能推迟两三个月的，可等不起贸易战慢慢磨。

美国政府虽然大幅降低对华关税政策，由于供应链传导需要时间，修复关税造成的问题也不容易。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州长纽森抨击特朗普的关税政策，称美国经济正为此“亮红灯”。包括加州在内的美国州的经济和政府预算受到影响。特朗普的关税政策再加上朝令夕改的草率作风，破坏了投资和商业氛围，其影响将延续到数月之后。

纽森表示，当前仅有的粗略统计数据以及他自己与码头工人、货车司机交流后得到的信息表明，加州北部主要港口奥克兰港进口量减少20%。南加州由洛杉矶港和长滩港组成的港区，占美国货物进口运输量的40%，目前港区进口量减少35%，加州整体上预定入港货轮数量已锐减60%。

在应对特朗普关税的一份声明中，纽森说，美国总统特朗普的“非法关税”正在给加州的家庭、企业和经济带来混乱，推高了物价，威胁到就业。这些关税扰乱了供应链，增加了加州和加州居民的成本，并给加州经济造成数十亿美元的损失。日前，纽森还呼吁外国政府豁免加州出口产品不受报复性关税影响，但目前尚未达成任何协议。

纽森的论点针对《美国国际经济紧急权力法案》（IEEPA），特朗普正是依据该法案在未经国会批准的情况下征收关税。纽森批评特朗普政府滥用关税政策的行为“违法”，给美国经济造成严重混乱和破坏。加州成为全美第一个就关税问题起诉特朗普政府的州。多位美国政治学者对《财经》指出，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纽森已重新考虑自己作为民主党籍领导人的角色。不只是纽森自己，多数政治观察员都将他定位为特朗普及共和党的有力对手。

在40天左右的关税极限施压后，中美达成为期90天的协议，美国将把来自中国的商品关税从145%降至30%。中国将对从美国进口的商品征收的反制性关税进行类似缩减。从短期来看，这份协议为经济发展提供了急需的明确性。Regions Financial首席经济学家理查德·穆迪（Richard Moody）表示，协议达成后，美国经济衰退的可能性已经下降，至少消除了预测中的部分美国经济下行风险。美国经济在一季度萎缩0.3%后，有望回升至年增长2%的水平。

运营商表示，中美两国宣布就惩罚性关税休战90天以来，中国至美国的集装箱船预订量激增，导致中国港口和工厂出现交通堵塞，可能需要数周时间才能疏通。从运动鞋、沙发到建筑用品和汽车零部件，美国进口商正在争分夺秒地将货物运出中国。底特律三大汽车制造商的一些大型供应商应客户的要求，正在从中国空运零部件并进行储存。

多位经济学家对《财经》表示，美国三季度经济增速将会放缓，因为消费者和企业为在关税生效前锁定较低价格而提前进行的活动，届时将会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预计经济将在年底恢复动能。Nationwide首席经济学家Kathy Bostjancic表示，她的初步分析显示，今年美国经济增速可能介于0.5%至1%之间。在中美协议达成前，她曾预测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长为零。

圣路易斯联储主席穆萨莱姆当地时间5月20日表示，关税可能会拖累美国经济并削弱劳动力市场。即使在两国将大幅降低彼此的关税后，它们似乎仍可能对近期经济前景产生重大影响。

穆萨莱姆表示，只要美国民众对未来物价的预期仍锚定在美联储2%的目标，美联储就可以对通胀和就业做出“平衡的反应”。他说：现在是保持公众对持续抗击通胀的信心的时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杂志，作者：金焱（发自华盛顿），编辑：王延春，责编：杨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