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童真的消失是一种成长,也是一种很大的失去|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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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5 16: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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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记者 | 王鹏凯
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陈冲很少会回看自己演过的电影,她认为电影是遗憾的艺术,不可能再重新拍一遍。但在写作《猫鱼》时,她忽然回想起拍摄《末代皇帝》的那段时光,“我们永远拥有紫禁城里的那些晨曦和暮色”,她感到一股冲动,起身翻找出碟片,拉起窗帘重温了一遍。

9月6日,平潭IM两岸青年影展又一次放映了《末代皇帝》这部经典之作。在映后的对话环节,陈冲看着银幕上二十五岁的自己,几乎就是在看另一个人,她产生了一种抽离感,“我们的细胞每天都在脱落、更替,这个人还是我吗?”

陈冲回忆,当年创造婉容皇后的过程,或许是她生命中最不幸福的一段时光,而这恰好契合了婉容心里那一份脆弱和渴望,构成了一种悲剧性的理解。她曾在书里这样描述婉容吃花的那段表演:“当我把花塞到嘴里咀嚼时,泪水涌出眼眶。我游离到自己的体外看着这个孤独的女人,把大朵大朵的兰花塞进嘴里,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不过她在今天会说,那些花瓣吃起来有一点苦味道,但也有一股馨香,“艺术工作者的幸运就在于此,你生命中最糟糕的东西都可以变成强大的粮食,变成创作的财富。”

陈冲很喜欢谈论爱,她认为爱是一种关注的质量,自己现在更想拍关于爱的故事。在陈冲看来,最优秀的表演不是演员一个人就能完成的,而是需要每个参与者的爱和专注,当布景、灯光、色彩一切都到位的情况下,即使是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观众都会为她倾注所有情感,为她完成最深邃的表演,这是银幕本身赋予她的,是电影的魔力。

此次来到影展,陈冲的另一个身份是主竞赛单元的评委会主席,她观看了50部青年导演创作的短片,想知道当下的年轻人都在拍些什么,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这些创作者那么年轻,拍出来的作品却那么怀旧,“他们都是特别真诚地在讲着自己一片特别怀旧的情感。”不过陈冲也从中看到了年轻的生命力,她很喜欢这个特质,“有的演员可能毫无演技,全是最本能的生命力,不可抑制地冲出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脸会有一种神秘感,让你很想要走进去。”

影展的另一个单元由AIGC影片组成,陈冲很好奇人与AI的关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她相信AI可以成为很好的工具。但与此同时,她也审慎地指出,AI在促使人们重新反思作品中的“人性”,人的感受与生命经验密切相关,因此每个人的创作都是不一样的,但AI正在抹去这一点,“我们现在最大的危机在于,我们妥协,于是你渐渐地把自己的语气丢失掉了,向它(AI)靠近。人都会产生错觉,会犯错误,我们的脆弱在哪里?”

在影展的不同场合,陈冲总是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你会给青年创作者提出什么建议?她想到年轻时读里尔克写的《给青年诗人的信》,“里面有好多智慧,好像都像是对我说的。”后来她又读到里尔克给当时的情人、作家露·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的通信,发现里尔克其实也经历着彷徨、痛苦、疯狂,在失去自己的边缘上挣扎,“他给予我们的智慧,可能就是因为有过这样一辈子的挣扎,这是不可摆脱的一件事情,你所有的困惑、焦灼,所有的问题,将一辈子与你同在。”

影展期间,界面文化对陈冲进行了专访,我们谈论了文学与电影的关系,时代对个体的塑造,以及她对记忆的书写。在讲述时,陈冲偶尔会放慢语速,眯起眼睛,思考该用什么更准确的形容词,也有可能,在那一刻的当下,她又回到记忆里去了。

界面文化:写完《猫鱼》以后,再回头看自己参与的影视改编作品,会有什么新的想法或感受吗?你现在如何理解文学与电影的关联?

陈冲:我能意识到,自己拍的电影相对来说会具有文学性。从文学到电影要有一个翻译的过程,银幕有自己的叙事需要,透过一个镜头与另一个镜头的连接,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媒介。文字本身就有魅力,最好的文学作品往往很难成为一部好电影,反而一部中等的小说更容易改编成电影,因为好的文学作品它不一定依赖情节,还有文字本身的表达,一个字与另一个字放在一起的魅力,那是属于文学的。

界面文化:你在挑选小说来改编时,会考虑什么因素?

陈冲:叙事的冲动,一切创作都是来自于一个强烈的欲望,那是生命力本身。作为导演,我一共只有两次改编经历,都是来自非常本能的感知,在阅读的时候,我的头脑里会浮现出不同的形象,我会听到声音,看到画面,直到一个非常能够打动我,并且在银幕上并不多见的、有特殊审美价值的形象在我头脑里产生,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比如我读到,文秀经过几个男人,她苍白、湿漉漉的脸,藏族的老金把她的头托在那边,像是一个过早被摧残的、病怏怏的、畸形的羊羔刚刚出生,这个形象非常打动我。我现在回望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有那么强烈的叙事冲动,这是我们一代人青春的牺牲,就好像,我不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我就没法再讲其它故事了。

界面文化:你对记忆这个主题似乎特别感兴趣,不论是写作还是电影,你认为这两种创作形态对于记忆的探索和呈现存在怎么样的不同?它们如何帮助我们去面对和理解记忆?

陈冲:其实记忆是我们人生很大的一部分,除了吃喝拉撒以外,只有两件事是最有意义的,一个是记忆,一个是想象,所有的创造力都离不开这两件事。我透过文字描写也好,镜头的光影也好,都是想要去寻找一个记忆的模样,我从美学上是怎样去感受它的。关注自己的潜意识,保持敏感,这是我从贝托鲁奇导演那里学到的,通过创作去捕捉记忆,捕捉已经逝去的时光,哪怕当中有过许多挣扎、痛楚或喜悦。

界面文化:这两者似乎会有交融的地方。

陈冲:完全是交融的。而且越遥远的记忆,想象的就越多。这并不是说虚构出从前没有发生过、没被看见过的事物,它可以是一个组合,把原来认为可能毫无关系、微不足道的某些记忆,组合成一种非常有意义的、全新的东西。

界面文化:《猫鱼》里写小时候的部分很有意思,你是怎么在写作中处理这段记忆的?尤其是你说越远的记忆就会有越多想象。

陈冲:会有吃不准的时候。某件事我记得好像是这样,但我哥会跟我说,不是那样的。你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嗯,我清晰地记得是这样的,不过可能我记错了。记忆本身的不可靠性、不确定性其实也是文学的一部分。你要找着的是,它意味着什么?它给我留下了什么?而不是说某个事实。事实跟真理不是同等的一个东西。但这里面也会有情感,情感或许是真的。

02 童真的消失是一种成长,也是一种很大的失去

界面文化:写作《猫鱼》期间,你会读什么相关作品吗?

陈冲:老金(金宇澄)鼓励我写的时候,一直给我发各种参考文本,像是贾樟柯和陈凯歌的书,当然还有《城南旧事》,他还给我推荐了《巨流河》,我自己读了帕慕克,他书里写初恋的那一段太好了。此外还有一些关于记忆的小说,比如《情人》,我非常喜欢杜拉斯的写作,《情人》之后我又读了她写的另一本回忆录,叫《那场战争》(The War),写的是她在二战时候的经历,它明明可以是一本流水账,却写得如此动人。

她的丈夫加入当时法国抵抗纳粹的游击队,被逮捕了。战争快要结束,流传着各种消息、谣言,说俄国人打到哪里了,巴顿将军打到哪里了,蒙哥马利打到哪里了。人们都在那里等待。她就整天去纳粹那里,想给丈夫送包裹。随着所有这些,每一天的等待,她的描写慢慢从第一人称变成了第三人称,她好像在看着那个人,因为她已经半疯了。她的语句都是充满矛盾的短句,非常能说明一个人的心理,没有任何复杂或宏大的词句,一点都没有设计,但其中的思想和情感是复杂的。

杜拉斯给予了我很多。我希望能用最普通的文字,不是大字,而表达的东西本身是有深度和复杂性的,或是有矛盾的。而且她在这种疯狂之下,还做到了节制和留白。不论是电影还是写作,我都认为需要留白,只要觉得能够留白的,我就留白。它会创造一定的回荡空间,不论是美的享受,还是对残暴的认识,都会给看的人带去一种感受,让你得到一种理解,觉得自己不再孤独。

界面文化:你似乎很关注人与时代的关系。你书写这些回忆时,感觉会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对于那种集体性的情绪结构存在一种钝感,或者说迟疑,比如你写“轮到我的时候应该说什么”。

陈冲:个体与时代的关系是无法避免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当你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独立于环境、独立于他人的,你发现有一个“我”,跟“他”是不一样的。等年纪再大一点,你会考虑到时代,你会一直寻找自己的位置,在这一群人里,在宇宙里,你到底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你是谁?

但我并不是有意识地去挖掘主题,或者说主题先行。写作的时候,往往是故事和记忆怎么流淌出来,我就先写下来。它是从细节开始的,某一个画面,某一段音乐,成长经历中让你从此失去童真的某个事件,你突然对成年人失去了信念,这些给予你的刺激和冲动。

在编辑的过程中,我感觉到某一个主题出来了,然后才发现,哦,这其实是我人生的主题,其实我离不开它,无轨电车不管开到哪里,都是这一个主题。当你将生命中的某个事件上升为艺术,进入精神境界的维度,你会从悲剧中看到某一种美丽,某一种诗意。童真的消失是一种成长,也是一种很大的失去。

界面文化:当下这个时代呢?你在新版《喜宴》里饰演的母亲角色令人印象很深,也包括《蒙特利尔,我的爱人》,你最近几年似乎会出演这样的角色,她们在亲身接触并理解当下新的思潮、情感和生活方式,你怎么理解这样的形象?

陈冲:《蒙特利尔》的角色对我来说是挑战,是我之前完全没有演过的形象,一个完全压抑了一辈子的女同志,到这个年龄终于第一次找到了爱,也许是最后一次。她又想要维持住自己的家庭,不要伤害到亲人,我们都懂得家庭的意义,但是要怎样在某种情况下去成全一下自己,在这样的矛盾中,一辈子做一次自己。在银幕上,我几乎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东方的角色,生活在西方,去探讨这样一件事情。《喜宴》里的母亲,她其实在孩子还小的时候伤害过她,她把孩子完全否定掉了,后来突然发生转变,她好像很方便地就把以前的伤害都抹掉了,她其实从来没有跟孩子好好谈过,她就是强调自我。

界面文化:这与你自己跟孩子的相处有关系吗?

陈冲:这太难了。我从前几年就开始学会了,全面投降,毫无原则地全面投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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