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大海消失

黎荔

如果有一天大海消失了，人类将会怎样？

《梦之海》是刘慈欣早年发表的短篇科幻小说，写于2002年。小说讲述了某一天，覆盖地球表面所有的海水资源，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进入了太空，由此引发了人类的生存危机。继科幻剧《三体》后，优酷出品、田里执导、刘慈欣编剧并监制的《梦之海》即将上线，其实去年该剧已入选2024优酷年度片单，并首发预告了，但不知为何至今仍未播出？

很多年前就读过《梦之海》，简要概括一下这篇小说的内容：一个来自高等外星文明的低温艺术家，被哈尔滨冰雪节一个冰雕艺术家的作品激发了灵感，于是把全地球的海水做成超大冰块放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形成一道由20万块巨冰构成、环绕地球一周的璀璨冰环。地球上从此没有海洋了，地球陷入了干旱。人类挣扎于生存的泥沼，在濒临毁灭的边缘，最终经过艰难的太空冰块回收，让之前80%的水资源得到恢复，人们也开始更加珍惜眼前的生活。

大刘很喜欢描述那种，高维文明随意一个小动作就能毁灭人类的故事。这篇也是，一个外星艺术家的疯狂艺术创作，几乎灭掉人类。就像《三体》中，歌者文明的一个地位低下的清理者，漫不经心地扔出一个二向箔，然后就二维化了太阳系。他在毁灭整个太阳系的时候，还在唱着一首古谣曲，降维打击一个低熵体小星系，甚至不耽误他唱歌。这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毁灭你，与你何干”。

当来自宇宙深处的低温艺术家凝视地球，它所见并非文明与生命，而只是“一汪覆盖其表面达百分之七十的蔚蓝颜料”——地球的海洋。这冰冷目光中诞生的艺术构想，竟是将整个地球海洋冻结为巨大冰环，再缓缓升腾至太空。刘慈欣在《梦之海》中描绘的这幕场景，以其惊心动魄的宇宙尺度和难以想象的冷酷构思，开启了人类文明一场关乎存亡的浩劫。情节在绝望中铺展：海洋消逝后，地球生态彻底崩溃，干旱与死亡成为常态。在近地轨道却多了一圈壮丽奇诡的冰环，严酷的干旱世界与天空中银色的梦之海形成鲜明的对比。刘慈欣《梦之海》中这个情节的荒谬与骇人，为未来投射下一束严峻至极的光芒——终有一日，当海洋真的消逝，人类只能面对着无边虚空之域，为海洋刻下墓志铭，更为自己建立人类灭绝纪念碑。

海洋一旦缺席，首先被击碎的，将是人类文明赖以繁衍生息的基础。海洋这生命母胎所维系的水循环被粗暴地掐断，随之而来的灾难链条将紧密环扣：雨水成了绝响，江河湖泊将急速干涸，大地焦黄、旱裂如龟背，没有一点绿色，树木全部枯死，裂纹如黑色的蛛网覆盖着大地。当一块块巨冰在海中被冻结后升上天空，成为夜空中那越来越多的亮闪闪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块时，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啸的袭击。那些曾经是海滨明珠的城市，从此成了黄沙蔽日、鸟兽遁逃的人间荒漠。世界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奄奄一息。在刘慈欣冷峻的笔锋下，海洋生命绝境之后，食物短缺与饥荒将席卷全球。昔日海洋所慷慨赐予的无尽渔获顷刻烟消云散，而陆地土壤因缺了湿润而逐渐走向贫瘠。人类的温饱与喘息，原来正深扎在那片咸涩海水中，如今这根脉已断裂。

《梦之海》以其特有的刘慈欣式冷峻笔触，将人类文明置于宇宙的冰冷画廊中审视。我们珍视的海洋、生命、文明本身，在更高维度的“艺术家”眼中，可能仅仅是创作的素材。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梦之海》中，超级文明生物的低温艺术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生命的终极追求就是艺术，这些超级生命早已脱离了生物追求生存的阶段，掌握了反物质和光速航行的他们穿梭于宇宙中，只为寻找艺术和美。

刘慈欣以冰环为冰冷符号，揭示了宇宙中可能存在的无情法则：某些“美”的追求，其代价是另一群存在者的根基与生命。低温艺术家以其纯粹到近乎冷酷的艺术追求，为人类文明投下了一道终极诘问：当艺术追求无视生存根基，其终极价值究竟何在？艺术家那句“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在人类文明的废墟上空回荡，充满了令人战栗的讽刺意味。低温艺术家的行为揭示了艺术追求那更为绝对、更为暴烈的驱动力——一种可以凌驾于甚至摧毁其他文明生存权的、纯粹到残酷的“美”的意志。这意志在宇宙的广袤与冰冷中，剥去了温情脉脉的文明面纱，显露出高维文明对待地球这样的婴儿文明任意妄为的冷酷本质。弱小的地球，成为了宇宙画廊的祭品。在银河系美术馆的框架里，地球的灾难不过是件展品。

《梦之海》大胆假设了宇宙文明的最终要义，即文明达到一定高度以后不再会为科学、社会和政治而裹足不前，却是朝着无限的艺术追求而漫游前行。但是，很明显低温艺术家忽略了一点，即地球文明还处于文明的襁褓期，尚不足以抛弃物质、奢谈艺术。《梦之海》的核心张力，正是“艺术价值”与“生存权利”在宇宙尺度下那令人窒息的尖锐对立。小说中冰冷而壮丽的地球星环，如同高悬于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如同一座无字的纪念碑。它迫使我们在仰望星空时思考：在浩瀚宇宙中，我们究竟是自身意义的创造者，还是某个未知意志宏大画卷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注定牺牲的颜料？

如果大海真有消失的一天，地球怎么办？就算是在好莱坞的各种灾难电影中，也没有大海消失这样一种残酷的设定。《梦之海》中的假设实在太残酷了，然而这看似奇幻的未来，其实正由人类用今天的双手在一点点构筑——现实里，人类正上演着比冰雕艺术更为残酷百倍的“抽海”实验。石油泄露的黑潮令生命的底色遭受玷污；人们以“发展”之名倾泻的塑料微粒，堆砌着大海体内无法消化的痛楚，人类废弃垃圾所积集的“第八大陆”正漂浮在海面上日益扩张。当《梦之海》中的外星艺术家将地球之水凝为天际悬冰，以其所谓艺术的冰冷无情在宇宙中闪耀展示时，人类却以更为凶残暴虐之手在现实中“杀死”着海洋。

如果有一天大海消失了，人类将会怎样？当习以为常的东西突然消失，人类才会真正理解它的价值。海洋消失不仅直接造成生态灾难，人类文明基础崩塌，而且精神层面的崩溃可能更为致命，当大海蓝色的脉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人类所有的欢愉、痛苦与理想都将化作尘烟。人类将亲手将自己推入漫长、黑暗的深渊——大海消逝后万物齐喑的沉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