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双庆
进官鹅沟时,雪正下得紧。
不是那种羞羞怯怯的雪粒子,是劈头盖脸、浩浩荡荡的雪。一片一片,有指甲盖大小,密密地斜织着,把天和山织成了一整匹素绢。官鹅沟在甘肃省陇南市,平日里是翠嶂青崖的俊秀模样,这一落雪,倒显出了北方的本色——所有的棱角都被雪抚平了,所有的颜色都被雪统一了,只剩下黑白灰,像一幅正在徐徐展开的山水画,墨还润着,笔意苍劲。
沿着木栈道走,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是这山谷里唯一的、安详的节奏。两旁的冷杉、云杉,都成了玉树琼枝。雪太重,枝条便谦卑地弯着,弯成一个恭敬的弧度,仿佛在向这场雪行着古老的注目礼。偶尔有受不住的,“噗”一声,一团雪坠下来,在更深的雪上砸出一个温柔的坑,随即又被新雪默默掩上。这山谷的静,便更深了一层。
转过一个弯,忽有流水声撞进耳里。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崖壁上,竟挂着一道飞瀑。水流不大,但急,从数十米高的石壁上纵身跃下,半途便被寒气撕扯成细密的雾。那雾在雪中升腾、旋转,又被风牵扯成薄纱,轻轻覆在瀑布周遭的冰凌上。冰是青玉色的,层层叠叠,如钟乳,如笋尖,凝固了瀑布最后一刻的激越姿态。而水流依旧在冰的心里、骨的缝隙里,汩汩地、倔强地流着,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像一个被封存了千年依然滚烫的誓言。
这“冰”与“水”的厮守,“静”与“动”的对望,竟让这酷寒的山谷,生出一种奇异的热情来。
正看得出神,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回头,是一位裹着棉袄的老阿妈,背着一个几乎与她等高的背篓,正沿着栈道不紧不慢地走来。她头上包着枣红色的头巾,已落了一层薄雪,像开了一簇绒绒的花。
“看瀑布呐?”走到近前,她主动说话,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话音和呵出的白气融在一起。
我点头,侧身让她。她却停下,也望向瀑布,看了一会儿,缓缓说:“夏天水大,山里像落了雷,几里外也听得见声。现在文静了,但藏着劲儿嘞。”这话平常,却让我心里一动。她不再多言,紧了紧背篓的带子,继续朝沟深处去了,在厚厚的雪地上踩出一串深深的、笃定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温柔地抹淡。
她是要回家么?她的家,是在更深、更静处么?我没问。在这苍茫的雪境里,任何询问都显得突兀。她就像这山的一部分,沉默,坚韧,沿着一条走了无数遍的路,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去。
再往前走,是一片开阔的湖面,当地人称“官鹅天池”,也有叫“官鹅海”的。夏日里碧如翡翠的湖水,此刻被一块巨大的、毫无瑕疵的白琉璃封住了。雪落在冰面上,并不化,松松地积着,让这面“巨镜”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毛玻璃般的光泽。远处的雪山倒映不下来,近处的树影也模糊了,天地间只剩下这无边无沿的、哑光的白,白得纯粹,仿佛一切烦恼,都被这纯粹的空寂吸走了、净化了。
湖边有座小小的、木结构的亭子,飞檐上挂满了冰凌,长长短短,如编钟,如风铃。我走进亭中歇脚,方才跋涉的微汗很快被寒意收去。四下望去,忽然就明白了古人为何爱雪。雪有一种魔力,它能简化世界,遮蔽芜杂,只留下最根本的线条与轮廓。于是,山露出了脊梁,树显出了风骨,屋舍只余温存的剪影。这简化,并非贫乏,而是另一种丰饶——它逼迫你用眼睛去抚摸山石的肌理,用心去想象道路的走向,在这片留白里,你反倒能看清更多。
风不知何时住了,雪也渐渐稀了。天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几束,不强烈,是那种掺了灰调的、古典的光,均匀地敷在雪地上、冰面上、远处的山峦上。整个世界仿佛被笼罩在一个柔光罩里,安静、肃穆,有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明。
归途时,雪已完全停了。来时觉得凛冽的空气,此刻吸入肺中,竟有一丝清冽的甜。出到沟口,回望来路,那连绵的雪山静默在渐浓的暮色里。沟外已是灯火初上、市声隐约,而身后那片雪国,正在迅速沉入它晶莹的梦。
忽然想起那位老阿妈的话。官鹅沟的四季,大约各有各的脾性。春的萌动、夏的奔放、秋的斑斓,都是一种姿态。唯有这冬,这雪,是一场盛大的“删减”与“沉默”。它把一切浮华褪去,把一切喧嚣按下,让你看到山的骨头,水的初心,和这片土地在酷寒中依然坚持的、沉稳的心跳。
这雪,看的是景,见的,却是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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