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成
翻开这一年的日记本,某一页用铅笔画着一幅简易地图,几个箭头歪歪扭扭指向空白处。记忆突然被点亮——那是初春时节,我在城郊迷路时画的。
那天本想去寻访一处老建筑,按照导航走,却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彻底迷失了方向。手机电量告急,索性关掉,凭感觉往前走。焦虑慢慢升起时,突然闻到了梅花香。转过墙角,看见一户人家院墙内探出几枝红梅,开得正好。继续走,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我以为早已消失的老手艺,竟藏在这迷宫般的老街区里。那个下午我一无所获,没找到目的地,却记住了梅花的冷香、铁匠铺飞溅的火星、青石板上湿润的光泽。
那幅简陋的地图,标记的不是正确路线,而是一个个“错误”的转角处遇见的风景。如今再看,这一年里最清晰的记忆,似乎都不是按计划抵达的“目的地”。
夏天,我尝试学陶艺。最开始雄心勃勃,要做出完美的器皿。可泥土在手里总不听使唤,拉坯时一用力就歪了,再调整,整个垮掉。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后,老师傅慢悠悠地说:“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不是让它顺着你。”
我停下来,看着一摊不成形的泥,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谦卑”——不是低头认输,而是承认有些事情光靠意志和努力还不够。你得蹲下来,和泥土在一个高度上,感受它的湿度、它的脾气。最后我做出的那个陶碗,边沿是不规则的,厚薄也不均匀,但它握在手里的温度,却是任何完美商品都无法替代的。那个夏天我学到的,不是如何做陶,而是如何与不完美共存。
秋深时,有过一段独处的日子。家人外出,朋友各自忙碌,突然拥有了大把空白时间。开始几天很不习惯,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把手机放在另一个房间,尝试真正“无聊”一回。
第一天坐立不安,第二天稍微好些,第三天,我翻出一本买了好几年却没读完的书。窗外银杏叶正黄,我泡一杯茶,从午后读到天色渐暗,竟没有一次想去碰手机。那个星期,我读完了三本书,整理了阳台上的花草,还尝试做了几道复杂的菜。在彻底的孤独里,我反而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不是外界的期待,不是应该做什么,而是真正想做什么。
这些经历,若用年终总结的术语来说,大概都属于“计划外”“未达标”或“非产出时间”。可正是它们,构成了我这一年的质地。就像树木的年轮,最清晰的纹路往往不是生长最顺利的年份,而是经历过干旱或风霜的那些季节。生命的丰富不在于线条的平直,而在于纹理的深浅。
岁末,各种总结与展望开始刷屏。我合上那个画着错误地图的日记本,心里很平静。或许,真正的盘点不是计算收获了多少,而是辨认经历了什么;不是看自己跑得多快、多远,而是看路上遇见了哪些风景,在哪些地方跌倒过,又在哪些时刻静静地听过自己的心跳。那些走错的路、做坏的陶、独处的午后,没有让我更成功,却让我更真实地触摸到了生活本身的质地——粗糙的、不规则的却充满生命力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