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德
自大学毕业来北京,一晃过了四十多年。如果我跟人讲自己至今尚未逛完北京的名胜,甚至连许多重要的街道都没认真浏览过,十有八九会遭到嘲笑,相较那些进京不久即对北京如数家珍者,更是无地自容。
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北京的名胜太多,还是本人生性的慵懒?似乎都沾边,但也不全是。仔细想来,工作的忙碌、生计的奔波和家务的负担或许也是其中无法绕开的因素。坦白地说,我们年轻的时候,是没工夫,也少有闲情逸致去看风景的。
那时的我们,是双职工家庭再带个孩子,那份窘迫的生活状态,是当下活跃在职场的年轻人们难以想象的。我们每天奔走在单位、幼儿园、菜市场和住宿地之间,蹬着那辆老旧的凤凰,链条咬得咔咔响,每一声回音都像是催命的秒针在计时。身体前倾,目光从帽檐下射出,笔直如箭,只盯在前方十米柏油路面上。雨斜打过来,在镜片上炸成白茫茫一片;风灌进领口,把衬衫鼓成逆风的帆;雪则迷了眼睛,世界缩成一团混沌的光晕。那时节,高楼是向后倾倒的幻影,街树是连成一片的绿墙,名胜古迹不过就是外来游人的集结地,沿途所有景物的棱角都被速度磨钝,所有颜色都在疾驰中晕染成模糊的调色盘。风景纯属奢侈品,是必须被“穿过”的东西,最多就是抵达终点前,一段冗长而恼人的插页与前缀。
后来有了自家的小汽车,握上了方向盘。外面的世界被妥帖地装进钢铁与玻璃的匣子,虽恒温、无菌、安全,自己却变成了穿梭于城市血管中的一颗胶囊。尽管目的地被精准导航,路线被算法优化,唯可惜,汽油燃烧带来的机械速度迅速被日益拥堵的路况所侵蚀,驾车并不比骑行节省更多的时间。车窗外的立交桥是优雅的几何曲线,楼宇是反射着冷光的立方体集群。眼前的风景,被裁剪成宽银幕的尺寸,却又隔着一层贴了膜的、无法触及的距离。街道、人群和风光随着汽车不断流动,却与自己无关。你可以欣赏城市的秩序,却感受不到它的温度;可以穿过城市的心脏,却听不见它的脉搏。
本来早九晚五的工时和上下班高峰期的时间耗损已足以让人疲惫,更有各种理由的加班加点占去许多无法统计的闲暇时光,再加上一日三餐由生变熟、亲朋好友迎来送往、孩子入托上学、寻医问药等日常琐事的纠缠,人们哪里还有多少过剩精力用于东奔西走呢?
自退下来的那天开始,一切的一切全部改观。生活节奏从满负荷状态急速滑向坐标轴的零度位置,猝然降临的轻松感几乎令人恍若梦境般地难以置信。在悠然自得地窝于斗室享受了几天清闲之后,忽一日突发奇想,去街道办了一张老年卡,选了个无需奔赴任何约会和目标的午后,决定毫无目的地去体验一次过去始终不耐烦乘坐的公交车。享受老龄优待,免费刷卡上车,平生第一次留意到公交引擎发出的低沉而安稳的嗡鸣,恰似一个老者平缓的呼吸。待拣个靠窗的单人座坐下后,公交缓慢启动,自己身体随着窄长的车厢轻轻摇晃,仿佛拾回儿时摇篮的记忆。
公交时快时慢,频繁停靠不同的站点,因为没有了任何急于赶路的需求,又没有自驾路况观察和躲避行人的分心,方才发现,坐上公共交通工具之后,自己的角色发生了重大转变,一下子从过去出行速度的统治者变成了虽无主动权却愈加自由自在的搭乘人。转头张望四周,眼前的窗,宛然成了一幅无边无际、自动展开的卷轴。路边的风景,也不再是背景,而成了视野主体,从容不迫地向自己袒露它过去所有被忽略的细节。
于是,我好像第一次看清了环路边那排倔强的白杨,不再是印象中春天一蓬蓬的嫩绿,也没了夏日泼墨般的浓荫,秋深时节挂满了黄得透明的叶子,风过时,纷扬如一场静默的黄金雨。骑行时经常看到的街心公园边摆象棋的水泥台,空了,只积着几片落叶,守着一段热闹退去后的、清癯的时光。
我看见了阳光如何爬过国贸玻璃幕墙的尖顶,从一道凌厉的锋芒,融化成一片流淌的金瀑,最后在老旧砖楼的西山墙上,铺成一片温柔的、毛茸茸的暖色。光阴在建筑的材料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刻度。
公交车驶过故宫的护城河。水的波光反射进公交车内,光影将汽车内壁映得晃晃悠悠,像梦中的底片,厚重的城墙把角楼烘托得分外高耸、壮观。曾几何时,无数次沿故宫北墙的马路呼啸而过,眼里何曾注意过浊绿的河水里既倒映着巍峨的角楼,也倒映着完整的天空与飞鸟的痕迹?如今,这缓慢移动的车厢,让我看见了水的皱纹,光的舞蹈,和那倒影里一个比真实世界更加宁静柔和的、颠倒的紫金城。
王府井后身,公交车在红灯前停下。对面,是一排临街的橱窗,一个穿驼色风衣的模特,永恒地保持着优雅的侧身。她的身后,真实的人流穿梭,提着蔬菜的老人,携手的情侣,奔跑的孩子……静态的奢华与动态的烟火,被一扇窗框在一起,奇妙、怪异且和谐,像极这座城市本身。
此时此刻,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再是当年风景的穿越者,而真正成了它的读者和宾客。速度卸去了它的铠甲,人才能真正触摸到这座城市的肌理——砖的粗糙,玻璃的冰冷,树皮的皲裂和光影的流动。过去,我们努力用时间兑换空间,奋力将风景甩在身后;如今,我们可以从容地用空间盛放剩余的时间,任由风景漫过全身。
我悠闲地从起点坐到终点,站起身来下车时,感觉腿脚有些微麻。窗外,是另一片未曾细细打量过的街巷,但并不急于寻找归途。因为这座移动的玻璃书房,似乎像个没有止境的阅读长廊,已将京城沿途的外貌,连带着公交播音器中介绍的历史褶皱与记忆,都十分慷慨地赠予了自己,即兴的出行有了满满的意外收获。
事实上,尽管新时期的北京发生过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但京城的美好风光并未改变,变的只是人们看风景的速度与心境。当生命从一场漫长的竞速中松开了油门,那些曾被呼啸着掠过的、无比丰饶的细节,终归可以像显影液中的相片,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来,与其失之交臂的仅仅是我们匆忙的青春岁月。毕竟京城那些古老的胜迹,无论你见与不见,它们都始终在那里,只要我们专情用心,虽是桑榆暮景,晚了一点,但补课依旧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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