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扬子晚报
●龙海秋
在欧阳宗祠的樟木箱里,静静地躺着一部跨越千年的家谱 。这部家谱记载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家族的传承与变迁:从北宋文学家欧阳修,到近代工程师欧阳震,再到当代生物化工专家欧阳平凯。
欧阳平凯(1945 —2023)
在石家庄电化厂的废墟间,一个清瘦的身影正俯身拾掇残砖断瓦。1968 年的冬天,欧阳平凯怀揣清华大学毕业证书,以普通工人的身份站在了这片曾经硝烟弥漫的废墟上 。氯碱厂的电解槽闪着微光,映照着他被化学试剂熏黄的笔记本——那里记录着一个知识分子与工业现实最初的对话。
“先从清理废墟开始。”老师傅指着满地狼藉 。这个清华高才生没有犹豫,抡起铁锹加入重建的队伍 。在瓦砾与梦想的交织中,他发现了比课本更深刻的方程式:每一块砖的垒砌,每根管道的铺设,都是对理论最真实的检验。
白天,他蹲在车间记录数据,指尖沾满机油与铁锈;夜晚,他借着昏黄的灯光研读文献,在笔记本上勾勒着设备改造的草图 。工友们发现,这个书生不一样——他既能解读复杂的化学方程式,也能操起扳手拧紧漏气的阀门 。渐渐地,“欧阳技术员 ”成了车间里最受欢迎的人。
最难忘的是那次电解槽改造 。 面对不断泄漏的氯气,欧阳平凯带着工友们用土法研制密封装置 。七天七夜的坚守,他们用最简单的材料解决了技术难题 。 当第一股合格的氯气产出时,老师傅拍着他的肩膀说:“欧阳,你这书读得值!”
多年后,已成为中国生物化工领军人物的欧阳平凯院士,在回忆这段岁月时说:“工厂是我的第二所大学 。它教会我最重要的一课:真正的创新,必须从生产实践的土壤里生长出来。”
对于刚入职南京化工学院的欧阳平凯来说,时钧院士的指引犹如一盏明灯。“生物化工将是未来。”这位智者的话语,在重返清华攻读研究生毕业的欧阳平凯心中生根发芽 。 多年后他回忆道:“时先生的手指,为我指明了国家最需要的方向。”这不是简单的学科选择,而是一位学者将个人理想融入国家战略的自觉担当。
在做出抉择的前夜,欧阳平凯在日记中写下这样的字句:“就像打仗时放弃即将攻克的阵地,转而去开辟新的战场。”经过三天三夜的深思,他最终敲开了时钧院士办公室的门,说出了那句改变一生的话:“国家需要生物化工人才,我就去学这个。”
远渡重洋,在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的日日夜夜,欧阳平凯经历了一场学术认知的深刻革命。他亲眼看见了西方生物技术的突飞猛进:精密的发酵罐如同钢铁巨兽般高效运转,先进的分析仪器揭示着微观世界的奥秘 。这些不仅代表着技术上的领先,更展现了一种系统化的科研思维和工程理念 。在实验室的荧光灯下,这个来自东方的学者既感受到了中国与世界的差距,也看到了未来发展的无限可能。
这段留学经历如同一座桥梁,连接了中国与世界,也连接了传统与未来 。 当欧阳平凯学成归国时,他带回的不仅是先进的生物化工知识,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要将新科技的种子播撒在祖国的土地上,让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如今,我们难以想象现代生活中生物化工缺席 。然而,20世纪80年代,当“生物制造 ”在世人眼中还只是科幻小说的遥远构想时,世界前沿科研的热点仍集中在有机化工,而生物化工远没有成为主流研究方向 。 当聚谷氨酸分子结构终于清晰显现时,欧阳平凯已经发声:“真正的科学发现,是听见自然低语的时刻。”
他已经预见到:那些肉眼难见的微生物,将重塑整个化工产业的未来 。欧阳平凯,这位从工厂车间走出的科学家,正带领团队在简陋的实验室里,开启一场影响深远的科技革命。
历史的转折往往始于远见。1982 年,当国际学界首次实现用微生物作为“细胞工厂 ”生产化学品时,中国的化工产业仍在传统合成道路上艰难前行 。欧阳平凯敏锐地意识到,这场由微生物引发的产业变革将改变全球格局 。他从最基础的菌种选育做起,在微生物代谢调控、酶分子改造等被视作“冷门 ”的领域默默耕耘,坚信这些研究终将汇聚成改变产业的科技洪流。
从时钧院士的指引到滑铁卢大学的求索,从个人的学术选择到国家的战略需求,欧阳平凯完成了一场完美的接力 。这条从明灯指引到自立创新的道路,见证了一个中国科学家将个人理想与国家需要紧密结合的崇高追求,也预示了中国生物化工事业从跟跑到并跑再到领跑的历史性跨越。
中国第一部生物化学教材是怎么来的?
20世纪80年代,国内生物化学领域几乎是一片空白 。欧阳平凯教授发现,学生们上课连本像样的教材都没有,只能靠老师口述、学生记笔记。
“这样不行,得想办法弄本教材。”欧阳老师对教研室的同事们说 。可那时候,国内这方面的资料实在太少了 。他们手头仅有的,是几本辗转得来的英文原版书和一些零散的国外期刊。
欧阳平凯编写《生物分离工程》教材的那些日子,用他学生的话说,“简直是在拼命”。 白天要给本科生上课,带研究生做实验,只能利用晚上和周末写书。
欧阳平凯教授编写的《生物分离工程》教材,开创性地把生物技术与化工原理完美结合 。 翻开这本教材,你会发现一个鲜明的特点:每个理论知识点后面都跟着具体的工程案例 。这些案例可不是随便找来的,都是欧阳教授团队在科研实践中遇到的真实问题。
作为中国生物化工学科的开拓者,欧阳平凯用这本教材奠定了整个领域的理论基础 。从最初的油印讲义到正式出版,再到后来的多次修订,这本教材见证了中国生物化工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发展历程。时至今日,翻开最新版的《生物分离工程》,依然能找到当年那些经典案例的影子,这正是学科传承的最好证明。
FDP(纤维蛋白降解产物)作为治疗心脑血管疾病的特效药,曾经完全依赖进口,1149 万美元的年进口额高居全国药品进口榜第六位 。更令人痛心的是,进口 FDP 注射时会产生剧烈肌肉疼痛,患者常常痛得冷汗直流。
南京的盛夏热浪翻滚,实验室铁皮屋顶蒸腾着暑气 。 欧阳平凯凝视着烧杯里那团顽固的胶状物——第三批 FDP 溶液再次凝结成半透明的“果冻”,在玻璃壁上留下黏稠的泪痕 。这是 1994年的艰难时刻:进口 FDP 冻干粉每支售价相当于普通工人整月工资,却因杂质残留让患者注射时痛如刀割 。 当他的弟子应汉杰带回天津专家的评估报告,结论令人窒息:“即便专业结晶机构也无把握,需预支经费试错。”
“那就自己造条路!”欧阳平凯抓过手电筒照向胶体,光束在浑浊液体中划出朦胧光路 。这道偶然的丁达尔效应,成了简陋实验室里唯一的“监测仪”。在连浊度计都匮乏的条件下,师徒二人开启了人类制药史上最原始的攻坚战:玻璃棒作搅拌桨,滤纸当离心机,烧杯里承载着中国制药业的全部希望。
深秋的北京,欧阳平凯怀揣着海南生产的FDP 样品走进国家科委会议室 。当雪白的结晶粉末在投影仪下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时,全场响起惊叹 。五部委联合签发的“国际级新产品 ”证书,成为中国生物制药领域划破夜空的启明星 。此刻距离实验室里手电筒照胶体的寒夜,不过五百余个昼夜。
当“福达平 ”的蓝色药盒铺满药房货架时,这场突围完成了从实验室到生命的最后一公里传递 。在西部某县医院,主治医生用国产 FDP 注射液将心肌梗死患者从死亡线上拉回的瞬间,无菌车间里那些精密调控的温度参数、质检室内重复千遍的光谱分析,突然都有了超越数字的意义。6000 万元的年销售额背后,是无数重新跳动的心脏在续写生命账本。
九十年代,突破如期而至 。欧阳平凯团队开发的固定化细胞技术,使酶制剂生产效率提升40% 以上,不仅填补国内空白,更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 国外同行评价道:“中国团队的工作让我们看到了生物催化的新可能。”
然而,欧阳平凯的视野远不止于此 。他凝视着广袤田野上每年产生的 8.2 亿吨农作物秸秆——这些“甜蜜的负担 ”在秋收时节化作漫天青烟,每年焚烧量相当于浪费 4 亿吨标准煤 。而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便提出石破天惊的“两个替代 ”战略:用秸秆类生物质替代化石原料,用生物制造替代化学制造。
“我们的答案在田间秸秆里。”欧阳平凯常常手持一根玉米秆对团队说,“这简直就是‘固体石油’啊!”在他的构想中,秸秆应该经历一场“华丽变身”:纤维素变成糖,半纤维素变成醇,木质素变成新材料 。这个当时近乎天方夜谭的设想,成了团队三十年如一日追逐的目标。
进入 21 世纪,欧阳平凯院士的愿景逐渐成为现实 。在他带领下,南京工业大学建成了国际一流的生物制造研发平台,多项技术达到世界领先水平 。其中,生物基材料制备技术成功实现万吨级产业化,产品远销海外;“生物质全组分利用 ”理念更引领了行业技术变革。
欧阳平凯的科研人生,恰如一条贯穿生命全周期的创新链 。从婴幼儿营养的微藻 DHA 到老年健康的心血管药物,从实验室的酶催化反应到万吨级智能工厂,他的“需求导向、工程思维、产业协同 ”方法论,正在推动中国生物制造从“跟跑 ”到“领跑 ”的跨越。
“微生物是人类最好的微型工人,”欧阳平凯常说,“它们不知疲倦,不会罢工,还特别环保。”在他眼中,这些看不见的微生物工人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世界:从药品到食品,从日化到能源,生物制造已经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如今,当人们穿着用玉米制成的聚乳酸纤维运动服,使用着秸秆转化的生物基材料,享受着微生物带来的各种创新产品时,不会忘记这位中国生物化工的开拓者 。 欧阳平凯当年播下的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那些曾在 20 世纪被视为“天方夜谭 ”的想法,如今正引领着中国化工行业转型升级的方向。
作为中国工程教育改革的实践者,南京工业大学校长欧阳平凯院士始终秉持着独特的育人理念 。在他看来,工程教育的本质就是要培养能解决实际问题的专业人才,这一理念通过他创立的“产学研用 ”一体化培养模式得以实现 。他常对学生说:“我们的实验室应该延伸到工厂车间,学生的毕业论文应该写在生产线上。”这句朴实的话语,蕴含着工程教育的深刻智慧——真正的创新必须扎根于实践的土壤。
长江水奔流不息,梧桐树年轮增长 。在试管与大地之间,在实验室与车间之间,欧阳平凯用最朴实的坚守,书写了一个科学家的忠诚——对真理的忠诚,对土地的忠诚,对时代的忠诚 。他的教育实践,犹如一条奔涌不息的长河,始终流淌着“为国育才 ”的赤子之心,培养着一代代肩负民族复兴使命的时代新人。
南工大里传说,欧阳先生身怀两种绝学。
一是化学生物反应工程,这是写在教材里的;另一手却是金庸古龙的功夫,这是藏在弟子们笑谈中的 。应汉杰总说起那个顽劣同窗——他整日躲在实验室后门看《天龙八部》,被欧阳先生撞见也不慌,反得了句“虚竹破珍珑棋局,可比你解反应方程利索”。后来该生竟把武侠小说包上《生物分离工程》的封皮,先生见了也只当不见,倒在某次组会上忽然问起:“你最近研究的‘降龙十八掌’,可是用色谱法纯化的?”满堂哄笑中,先生眼镜片后闪过一道黠光。
欧阳先生办公室抽屉里总躺着几本卷边的武侠 。有回暴雨困人,见他擎着本《笑傲江湖》踱进实验室,忽然拍案道:“令狐冲这独孤九剑 ,讲得竟像我们的连续催化反应!”众弟子围看时 ,他已用红笔在书页批注起来,墨迹淋漓间,尽是些“传质速率”“反应速率 ”之类的术语 。后来那本书在课题组流传,成了另类教材。
在他心中,面对科研难题要像令狐冲破剑阵一样机变,也要像郭靖守襄阳一样坚守初心 。在一次科研项目中,欧阳平凯带领团队将复杂的生物化工反应过程拆解成若干小步骤,用流程图清晰地呈现出来 。这种“招式拆解 ”的方法,不仅解决了技术难题,还培养了学生的系统思维和创新能力。
从青丝到白发,他将“让中国技术不再受制于人 ”的初心守成了毕生的信仰。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时,面对国外企业高价收购其团队核心技术的提议,他断然拒绝:“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半个世纪的坚守,他让中国生物制造实现了从跟跑到领跑的跨越,这份赤子之心,正是他生命中“忠 ”的基因。
在科研实践中,他创立了“三真原则 ”——真问题、真数据、真应用,这已成为实验室不可动摇的铁律 。在核苷酸分离介质研发中,他要求团队测试 327 种材料组合,最终找到的理想配方,精度堪比瑞士钟表匠调校的机芯 。这种对真理的执着追求,体现了他“诚 ”的基因 。他常说:“科研工作来不得半点马虎。”在生物反应器设计中,他对每个参数都精益求精,甚至一个阀门的材质都要反复验证 。这种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正是对“精 ”的基因完美诠释。
然而,他最令人敬佩的是将科研成果书写在祖国大地上的“实 ”的基因 。他倡导的“三现主义 ”——现场、现物、现实,让一代代学子懂得:真正的学问,既要能写在论文里,更要能种在田地间。
这组忠、诚、精、实的精神基因,不仅塑造了欧阳平凯的科研人生,更成为中国工程教育宝贵的精神财富 。它们如同生物密码,在一代代科技工作者中传承延续,汇聚成服务国家、造福人民的科技力量,见证着一个科学家对真理、对土地、对时代最质朴的忠诚。
这 一 切,无不凝结着东方智慧的现代回响——紫金山的星光穿越时空,落在这方培养皿中 。有一束光,见证着中国科研独有的传承:当科技征服自然时,东方智慧正教我们如何与自然共舞——就像江苏省科协主席欧阳平凯院士常说的:“科学家的最高成就,是让技术成为自然的诗笺。”
有一年的教师节,南工大的学生们送给欧阳平凯校长一个特别的礼物——将实验室三十年的老照片与地图标记时空对应 。 当 1988 年穿着回力鞋的年轻欧阳平凯与华发学者的影像,在地图上的南京光点重合时,在场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这张不断生长的地图,已然成为记录中国科技自立自强的国家记忆,而地图前那个执着的身影,正是千千万万中国科学家的缩影。
2023 年,欧阳平凯院士的生命之火熄灭 。但在他奋斗过的实验室里,超浓酸水解工艺正迭代升级;在他调研过的湖南家乡,老农数着秸秆回收的万元增收笑纹舒展;在他奠基的产业链上,全国 32 项核心技术使秸秆综合利用率突破 72%。当米其林餐厅端出秸秆饲料养育的雪花猪肉,当国产飞机加注秸秆基航空燃油冲上云霄,他的宏愿终成现实:曾经焚烧在田间的 8 亿吨秸秆,如今正编织成中国可持续发展的绿色经纬。
而那些曾经被他照亮的人们,如今自己也成了发光体——像星辰般散布在各行各业,继续传递着光与热 。一位在基层农技站工作的学生说: “欧阳老师教会我,科学不仅要写在论文里,更要写在大地上。”一位投身产业的企业家校友说: “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不仅是技术,更是做人的准则。”
龙海秋 曾任《南京日报》专刊部负责人,《周末报》《金陵瞭望》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