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千龙网)
在经历两次住院之后,林可决定戒断普瑞巴林。
这是一款原本用于治疗神经性疼痛的处方药。她曾一次性吞下20多片普瑞巴林,试图用药物迅速压住体内的焦虑、恐惧和失控感——“让自己暂时不用面对现实”。
随后,她被送进急诊。凌晨两点,林可躺在病房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已经70多个小时没有合眼。这是林可今年夏天第二次因为滥用普瑞巴林住院,距离上一次,只隔了一个月。第一次是在8月,她的心率飙升到每分钟150次,晕倒在路上被室友送进急诊,那次也吃了20几片。
此前,林可还过量服用右美沙芬等多种药物。后来,右美沙芬被列管,购买变得困难,普瑞巴林成为“替代品”。
林可的经历并非个案。近段时间,我国陆续出现普瑞巴林滥用的病例报告。2025年3月,湖南省脑科医院在国际期刊《精神病学前沿》发表一则病例报告,记录了一名患者在长期、大剂量滥用普瑞巴林后形成依赖。其中提到,此前,中国尚未报告过普瑞巴林依赖病例。
2025年4月,《中国药物依赖性杂志》发表一则由山东省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报告的病例,一位既往有滥用右美沙芬病史的未成年患者,在右美沙芬列管后,开始使用其他药物替代滥用,其中普瑞巴林获得最为便利,替代使用次数最多,服用剂量最高达到30片/次。
临床医生发现,普瑞巴林正在成为越来越多药物滥用者的新选择,尤其是右美沙芬列管后,部分青少年正通过网络购买普瑞巴林,而线上药店无需真实病历即可开处方进行购买。有医生直言,普瑞巴林很可能会在未来几年里,重演右美沙芬曾经走过的路,应当是重点监测对象。
社交平台上有很多关于普瑞巴林药物滥用的分享,“pr80”是普瑞巴林的暗语。社交平台截图药丸里的“避风港”
林可是一位临床医学的大二学生,曾被诊断人格障碍共病双相情感障碍,很早就开始服用精神类药物,也逐渐习惯用药物去“处理情绪”。
2025年上半年,她因为在精神科住院两个月治疗而耽误了学业,秋季学期开学后,需要补考多门课程。压力迅速堆积,她形容那段时间自己只想“逃避”。
她选择了od(overdose)。
od指的是通过一次性或短时间内的大剂量用药,刻意追求药物带来的强烈精神或躯体反应。但现实中,od与急性中毒、器官损伤、精神症状加重密切相关。临床上,反复od常伴随耐药性上升、戒断反应加重,以及对风险的感知能力下降。
林可最初是在网络上看到普瑞巴林的。有人分享称它“起效快”“不容易被发现”,还能在短时间内缓解焦虑、提升情绪。
2025年年初,林可通过线上渠道第一次购买普瑞巴林,相比已被严格管控的右美沙芬等药物,普瑞巴林显得更“安全”,也更容易获得。她用了一张伪造的处方,买了两盒药——每盒32片。
最初的体验来得很快。吞下几个药片后,身体开始发飘,情绪像被托举起来,社交变得主动,甚至有些亢奋。
耐药性也来得同样迅速。她的应对方式很简单:继续加量。几个月内,剂量从每天六七片,增加到二十多片。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在服用普瑞巴林,成瘾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直到副作用变得无法忽视。
第二次入院治疗时,在医生的帮助下,林可“被迫”停药,算是“强制戒断”。当时她连续70多个小时无法入睡,出现嗅觉障碍,随后陷入持续两周的极端抑郁。
冲动最强烈的时候,她只能靠镇静剂勉强入睡,反复找咨询师倾诉,强迫自己不去想普瑞巴林。她承认,戒断之后,仍然出现过再用的念头。但因为“太不体面”的副作用,她反复告诉自己,不想因为膀胱破裂、腹腔感染而死亡。
这个念头,暂时压过了冲动。
25岁的王龙则在出现药物依赖之前控制住了自己。
最初他是在od论坛上了解到普瑞巴林,“效果强烈”是他选择它的原因。那时他正在实习,性格内向的他常因跟人沟通受挫。2024年3月第一次服用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更想说话了”。
一次与合作公司沟通业务前,他本能地紧张、抗拒。服药后,压力迅速消退,他觉得自己的反应变快,跟别人的对话变得顺畅。药物还放大了感官,听音乐时,他觉得每个声部都清晰可辨,几乎“随便一首歌都很好听”。
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太久。持续服用一年多后,负面效应开始反超。他频繁产生被害妄想,常常走在路上整个人高度紧绷、冷汗不止,记忆力也明显下降,“像一只受惊的老鼠。”
“天堂与地狱仅一线之隔。”王龙形容药效耐受后的落差,他也清楚自己想要获得最初的体验,就要增加药量,“但我不想陷进去。”
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成瘾医学科医生李瑞华介绍,普瑞巴林主要用于治疗癫痫、神经性疼痛和广泛性焦虑症等疾病,在神经内科、疼痛科和骨科的处方中都很常见。在常规剂量下,它很少被视为高风险成瘾药物。
她解释,普瑞巴林的主要作用机制是降低神经系统的兴奋性。在神经病理性疼痛患者中,这种机制有助于缓解异常放电;而在非医疗目的的大剂量使用中,这种“抑制兴奋”的效果,被误用为缓解焦虑或获得精神放松。
当这种神经活性药物被持续、大剂量使用,用来对抗的是长期存在的焦虑等情绪困境和社交失败感时,它的角色开始发生变化。
隐秘的“成瘾转移”
对许多滥用者而言,普瑞巴林并不是第一站。药物的选择往往像一种残酷的“流行趋势”。这种趋势并非凭空产生,而是由“领路人”推动的。
在它之前,几乎所有受访者都提到过同一个名字——右美沙芬,林可和王龙也不例外。右美沙芬是一种中枢性镇咳药,适用于感冒、支气管炎等疾病。超剂量使用时,可产生欣快感与幻觉,长期非医疗目的滥用可能导致成瘾。
赵晴在2020年前后通过朋友第一次接触右美沙芬。
由于家庭原因,她自初二时就有抑郁倾向,随后被确诊抑郁症,长期服用具有安眠功效的药物思诺思。但精神科开具的药量有限,朋友告诉她“可以试一下右美沙芬,吃了之后感觉很不一样”。
她记得当时这种药物可以在药店直接购买,一盒十几片,她一次性吞下整盒,闭上眼后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药效带来的短暂抽离感,也伴随着严重的失控。比如她可能只是想走到厨房倒杯水,却突然僵在原地,完全无法动弹。她还在一次服药后精神恍惚时被母亲撞见,母亲坐在床边哭着和她说话,而她无法回应。
后来,把她从小带大的外婆住院,她需要每天陪护,她无法接受自己处于恍惚状态,那段时间,她停了药。直到2022年初,她再次尝试购买时,却发现右美沙芬已经被严格管控,几乎买不到了。
正是由于滥用问题严重,右美沙芬的管控不断升级。2021年,右美沙芬在我国从非处方药转为处方药;2022年,网络平台被禁止销售;2024年7月,右美沙芬被正式列入第二类精神药品目录,按照《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管理条例》中的相关要求进行管理。
尽管获取门槛抬高,但需求并未消失。普瑞巴林在这一阶段迅速被“发现”——价格不高、药效相似、尚未列管。
2022年下半年,又是在朋友的推荐下,赵晴开始尝试普瑞巴林。为了达到od效果,她一次至少吃8片,一年下来,体重增加了50斤。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物质依赖科医生叶玉剑观察到,药物滥用多集中在青少年和青年群体,普遍存在情绪障碍、社交困难或既往成瘾史,他们获取信息的主要途径并非医疗系统,而是社交平台、论坛和私密群组。
他曾接诊过一位患者,对方透露自己在od论坛中担任“编辑”角色,基于个人用药经历,科普药效、分享配方,甚至安抚后来者的恐惧。叶玉剑分析,这些滥用者能够在这种危险的分享中获得成就感与认同感。一方面,他们相信自己是在“帮助别人”;另一方面,他们也在评论和追随中获得确认和认同。正是这样一小部分人,通过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对药物滥用模式的扩散和演化起到了相当大的推动作用。
王龙也感受到,在od圈层里,谁的经验更极端、描述更生动,谁就更有话语权。
在临床接诊中,李瑞华还注意到另一种路径——来自同学、朋友之间的推荐。在一些校园环境中,朋辈压力和好奇心交织,使部分学生尝试他人推荐的药物,以缓解焦虑、提升社交表现或追求快感。
当滥用的药物发生变化时,最先接收到信号的,往往是医院。
叶玉剑回忆,在右美沙芬被管制之后,一些青少年患者在门诊中直言不讳:“现在的零花钱已经买不起右美沙芬了。”
与此同时,他还明显感受到同时期普瑞巴林滥用患者的迅速增加。2025年下半年,他接诊的普瑞巴林滥用病例数量较上半年增加了三到四倍,医院整体的情况也呈现出相似趋势,其中青少年占比超过九成,多数曾滥用右美沙芬。
换句话说,普瑞巴林成了右美沙芬的继任者。叶玉剑直言,普瑞巴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可能将重演右美沙芬的老路,应当是重点监测对象。
而在院外,获取普瑞巴林几乎没有门槛。新京报记者在多个互联网药物销售平台发现,一盒普瑞巴林胶囊的价格多在20元上下,多个平台未要求提供任何病历或纸质处方,仅通过简单问诊,便可直接开具电子处方并完成购买。
是否要列管?
事实上,普瑞巴林的风险已被提前察觉。
近年来,英国、德国等地因相关滥用导致的死亡案例激增,促使部分欧美国家将普瑞巴林及同类药物(如加巴喷丁)列入严格管控。
2025年以来,我国开始出现多例普瑞巴林滥用的临床病例报告。
2025年3月,湖南省脑科医院研究团队在国际期刊《精神病学前沿》上,报告了国内首例公开发表的普瑞巴林滥用致依赖病例。
一名20岁男性,起初每日服用16—32粒,出现欣快感、轻微身体麻木、性欲增强和睡眠改善等反应;一周后,药效减弱,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将剂量增加到每日80片。2024年7月,患者尝试自行戒断,停用普瑞巴林超过10天,其间出现心悸、疲劳、轻微震颤、易怒、失眠和幻听等戒断症状。2024年9月,他因成瘾问题入院治疗。
2025年4月,《中国药物依赖性杂志》发表一则由山东省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报告的病例,一位既往有滥用右美沙芬病史的未成年患者,在右美沙芬列管后,开始使用其他药物替代滥用,其中替代使用次数最多的就是普瑞巴林,服用剂量最高达到30粒/次,服用后嗜睡、无力,自述幻觉持续时间较右美沙芬长,有用药渴求,但渴求程度较右美沙芬低。
几个月后,2025年7月,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报告了一位于2024年9月收治的30岁男性普瑞巴林成瘾患者,最初目的是改善睡眠和情绪,后来单次最大服用剂量达到4800毫克。
李瑞华提到,滥用精神活性药物的下一步是药物依赖,随着神经系统逐渐适应,用量会不断增加,表现为对该药强烈的“渴求”愿望和强迫性“觅用”行为。
但对不少临床医生而言,这些病例报告的出现,“让人意外。”
李瑞华坦言,其他科室的医生可能都不知道这种药物有成瘾性,在日常诊疗中,很少主动向患者强调其潜在的依赖风险。一位骨科医生也在一则普瑞巴林的科普文章下留言称,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普瑞巴林存在成瘾风险。
叶玉剑是上述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报告病例的第一作者,他认为,病例报告的意义,正在于揭示这种现象——当药物被持续、大剂量使用时,其成瘾性开始显现。他表示,这会直接影响临床决策。过去,患者可能会要求医生一次性开半年的药;而这些案例报告后,医生会绷紧药物滥用风险的弦,更倾向于只开处方治疗周期内的药物数量,并进行更密切的随访观察。
但叶玉剑坦言,病例报告本身也存在无法回避的滞后性。在这段时间里,滥用行为并不会因此停下来。
这也引出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普瑞巴林是否需要被列管?
李瑞华认为很难简单给出答案。普瑞巴林在神经病理性疼痛治疗中效果确切,若管理过严,可能增加患者用药负担,如果患者因无法获得有效镇痛,转而使用阿片类止痛药,反而可能带来更高的成瘾风险。
在叶玉剑看来,目前列管证据仍有限,比如缺乏全国层面的流行病学调查、销售数据变化分析以及跨区域监管部门的综合评估,列管还意味着更高的行政管理成本和就诊负担。他表示,药物管理的核心目的是如何让药物更好地服务于临床治疗造福患者,防止滥用是实现这一目的附加的手段,这一点与海洛因等非法毒品管制的目标是不一样的。
另外,李瑞华认为,只要滥用需求存在,总会找到替代的药物或者其他精神活性物质。
在叶玉剑看来,这并非个别药物的问题,而是管理结构本身的难题。他提到,我国现行药品管理主要采取品种管控或整类列管两种方式,只要药理作用相似,不在麻醉、精神药品目录内,就可能被重新“发现”和替代。单纯针对某一种药物加码,并不能从根本上截断需求。
这正是叶玉剑所说的现实困境:戒毒永远跑在制毒后面,药物管控也往往滞后于滥用模式的变化。
“成瘾永远只是冰山一角”
尽管目前普瑞巴林是按照处方药进行管理,但有关部门已经关注到普瑞巴林的滥用问题,吐鲁番市、包头市等多地市场监管局已对普瑞巴林展开专项清查。
对于药品销售,叶玉剑提出,如果未来能利用AI等技术手段提升药监部门对异常购药行为的预警能力,特别是在互联网渠道上,或许能在滥用模式形成早期提供更多缓冲时间,从源头收窄过量药物的获取来源。
但更深层的困境,隐藏在药片之外。
回想起那段药物滥用的经历,赵晴并不认为自己是主动的。她提到,是一位“有毒的朋友”把她带进来的,否则她很难接触到这些药物。她也清楚,如果身边真的存在一个od的圈子,大家彼此强化、互相模仿,戒断只会变得更难。
赵晴偶尔会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一些初中生发布的od相关内容的帖子。她认为未成年接触这些药物,一部分是跟风,另一部分则是情绪长期无人照看,“如果一个孩子每天正常上学、生活稳定,其实是很难走到这一步的。”
“成瘾永远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那一角。”叶玉剑表示,等到个体真正走进医院,滥用行为往往已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在这些病例中,年轻人用药的动机高度集中在“逃避负性体验”,比如焦虑、抑郁、社交挫败、孤独感、失控感、家庭冲突等,医疗系统所能介入的,往往已经是问题显现之后的阶段。
在多位成瘾医学医生看来,正因为问题并不只在药物本身,治理路径也很难寄希望于某一次列管或专项行动。
叶玉剑提出,可以从公共卫生角度引入分层干预的“三级预防”思路。一级预防面向普通高危人群,尤其是更容易接触到相关信息的青少年和青年人群,通过健康宣教,减少对药物作用的误解和过度期待;二级预防针对已经出现高风险行为的人群,强调早发现、早诊断、早干预,在使用尚未完全失控前介入;三级预防则面向已经成瘾依赖,甚至出现社会和人际功能损害的患者,目标是减少危害、戒断和防止复吸,并帮助其逐步恢复生活秩序。
但在实际操作中,这并不容易。一方面,标准的治疗方案永远没有成瘾物质的效果来得那么快,如何激发患者接受治疗的动机,在临床治疗中显得格外重要。
另外,精神科治疗的污名化,也构成了现实阻力。一些患者在接触医疗系统前,往往担心“被当成违法者”,甚至有人直言,因为害怕警察会管,才迟迟不敢就医。这使得本就隐秘的滥用行为,更难在早期被纳入医疗干预。
在成瘾治疗领域,“一日成瘾终身戒瘾。”
如今,林可尝试练习如何跟自己的情绪共处。前段时间,她因为滥用愈美片(复方制剂,含右美沙芬)被警方问讯,因右美沙芬尿检阳性,她收到了行政处罚单,警方还询问并记录了她服用普瑞巴林的经历。
从医院到审讯室,她觉得自己体验了od的所有结局,也清楚地意识到,继续滥用药物可能带来的后果,只是这一次,她选择停下来。
采访结束后,王龙发来一张聊天截图。对话框里,朋友对他说:运动比垃圾药片有效多了。今年开始,王龙也确实跑起步来。隔两三天一次,大约五公里。跑步并不能消除所有问题,但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不再依赖那些药片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可、王龙、赵晴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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