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立风

有一家“巴拿马”海边客栈出现在马塞尔·卡尔内导演的电影《雾码头》里。客栈里一个厌世却善良的画家米歇尔·克劳斯在投入雾茫茫大海之前，将自己的“一身行头”留给了影片主人公——刚刚从军队逃出来的士兵Jean。让·迦本饰演的Jean厌恶战争，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脱去一身扎眼的军服，改头换面。画家曾自语般说道：世界残酷，但里面也有一些美好的东西，他刚想描摹，一片阴云飘来遮蔽了：“没有比画一棵树更简单的了，但是谁躲在树的后面？没有人，那后面是什么？我画不出树后面的东西。”

只不过Jean并不知道画家已经自沉大海，巴拿马老板——终日以拨六弦琴消遣时光的老绅士——话里有话地说，米歇尔·克劳斯去旅行了，他出发前交代，把自己的这些衣物、画笔、颜料等等交给Jean。海边巴拿马有点像胡金铨的龙门客栈，各路人马纷纷涌来，生死故事就此上演。没多久，Jean再度获得幸运，他在跑路前，先去码头一带看看状况，如何能安全撤离。

一位热爱艺术的随船医生，在人流中看到背着颜料箱的“画家”，仿佛遇到知己一般，主动上前搭话，饶有兴致地说起自己的祖辈都是画家，可是轮到自己却成了一个医生！常年漂泊，难得遇到一个知己，他很愿意帮助这个刚刚相识的穷困潦倒的艺术家，能带他登船前往美丽的委内瑞拉。于是医生跟Jean约定好明天的航程，看时间还早，热心地请Jean喝一杯，希望更加深入地聊聊艺术。他又说自己虽然是个医生，但偶尔也会画点东西，想请Jean给他指点一下。

一下子上升到专业层面，Jean有点慌了神。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暗想千万不要露怯，不然明后天的航程就泡汤了。医生问他是不是一个风景画家？Jean回答说，“理论上不是。”医生又追问，“那您是不是一位立体派画家？”这一下，让很坚定地回答：“不，当然不是！”医生听完长吁一口气说，“感谢上帝，我也不喜欢立体派。”关于“立体派”之论，也许是这部电影的编剧、诗人雅克·普雷维尔有意调侃、恶搞他的老友、立体派代表人物之一毕加索！他们交情深，又都极富童心。关于艺术的话题还在继续。医生再次发问：“那你究竟是画什么类型的画呢？”这一次Jean很镇定，他非常自然地把在巴拿马听到的画家米歇尔·克劳斯说的那番话以自己的方式说了出来：“哦，先生，通常，我只是画隐藏在事物后面的东西……”

剧中女主角奈丽的扮演者是米歇尔·摩根，那年她才18岁。她于2016年去世，享年96岁。在片中她戴着贝雷帽、穿着长雨衣的形象（香奈儿设计）似一首迷雾中的忧郁诗。影片开始，逃亡中的Jean不顾一切救下一只流浪狗——至此这只流浪狗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可在临近片尾时为了萍水相逢的奈丽却犯了人命。这个反差，很是震撼，却是因为爱。我们预感，Jean没有好运能跟随那个可爱而好心的医生离开巴黎，踏上开往委内瑞拉的轮船，开始全新的生活。影片最后Jean为了心爱的奈丽中枪倒地，后者把他拥在怀里，他呢喃着：“吻我，快点，我们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