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拓夫
那是个温热的午后,刚从县林业局退休的我,走在回家的山道上。忽听有扑腾的声音,我拨开灌木,见一只灰褐色大鸟在地上挣扎。这是一只成年雌性乌林鸮,俗称猫头鹰,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它浑身是血,左脚主骨已断,连皮耷拉着,一看,我就明白是火铳霰弹造成的。乌林鸮那双圆睁的眼睛,像是一片浓缩的、幽深的夜。此刻,它的眼眸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极深极沉的悲哀。那悲哀如此纯粹,直直地望到我心里。我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湿,一种超越物种的、近乎本能的怜爱悄然漫上心头。我没有细想,便紧紧搂着这受伤的生灵,匆匆带回镇上的家。
将这只鸟带回家,是需要勇气的。在我们当地的民间传说里,猫头鹰扮演着不祥的角色。
妻子一见到乌林鸮便皱眉头。我耐心对她说:“这是国家保护的益鸟。”妻子脸色缓和,陪我去买来药品。我们为它清洗伤口、敷药,用竹筒固定它的断脚。妻子买来瘦肉切块喂养它,在阳台为它做了一个窝棚,内垫棉絮,给它临时安个家。
二十多天后,乌林鸮能在客厅扑翅跳跃了。我和妻子高兴地抚摸它的头,它在我们面前温顺地低鸣。
一天中午,它忽然振翅飞向蓝天。不久,它又飞落阳台,跳到客厅里,走到妻子脚边,用喙轻触她的脚背。它这次“出走”让我们明白:它属于山林。爱它,就该给它自由。我们决定送它回“家”,取名“相思鸮”。
放归那夜,月华如水。我和妻子提着鸟笼到三公里外的那片山林。我颤抖着手拉开鸟笼门对它说:“回家吧……以后常回来看看。”
谁知它缩在笼里不肯出,我狠心拍打笼子,后来索性抓它出来抛向空中。它被迫飞上松枝,对着我们“咕咕”呼唤。
我和妻子决绝转身,泪流满面。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我们正吃饭时,听见楼顶传来“咕咕”声。我急忙上楼,见护栏上并肩立着两只大鸟!是“相思鸮”回来了,还带着它的伴侣。
我和妻子急忙用纸箱为它们做了一个“家”,让它们住下。我给雄鸮取名“大鹏鸮”。这对鸮夫妻住下不久发现我家鼠患严重,便日夜捕鼠。不过几日,周围老鼠被它们清剿一空。
更妙的是,我两个孙子常睡懒觉上学迟到。鸮夫妻竟每天微明时飞到我两个孙子窗前鸣叫,比闹钟还准。
十几日后,“相思鸮”产下七枚蛋。不久,七只雏鸟破壳而出。妻子宰鸡买肉悉心喂养。雏鸟渐长,我和妻子决定送它们一家九口回归山林。
离别日,我们将鸮一家分装两笼,骑车送到松林。七只小鸮欢天喜地飞出,飞向山林。“大鹏鸮”与“相思鸮”却迟迟不肯出笼。我和妻子含泪驱赶后,它们才恋恋不舍飞出笼子,在我们头顶盘旋数圈,悲鸣着消失在山林上空。
随后三年,这对鸮夫妻每年都会飞回我家住一段日子。后因儿女缘故,我和妻子迁往重庆生活。我从老邻居那里得知,我们搬走后,那对鸮夫妇经常飞回我们的家盘旋,焦灼呼叫,还停在天井围墙上,朝屋门凝视许久,发出一阵悲鸣。
我和妻子决定搬回老屋等它们。我们特意去那片山林寻找它们,拍手吹哨模仿它们的叫声,却无回应。但我相信,它们一定还会回来。
一天午休,我忽然清晰听见“咕咕”声,急忙冲上楼顶,却发现空无一物。
又一天傍晚,我正在浴室洗漱,忽听熟悉的“咕咕”声在楼顶响起。我屏息再听,楼顶确有声音!我匆匆冲上去,看见那对鸮夫妇并肩蹲在墙头,绿眼静静地望着我。
我颤抖着抱住它们,老泪纵横。它们用喙轻摩我的手臂。它们的羽毛稀疏干枯,身体轻飘,喙也无力。我忽然明白,它们也老了!这次像是最后的告别。
一星期后,老邻居对我说,他在那片树林看见一对乌林鸮紧挨着身子并排趴在石头上,已没了气息。我怀着悲怆的心情踉跄赶去。只见它们依偎在一起,头朝着我的老屋方向。我忍不住大声悲嚎:“鸮啊!我来迟了——”随后,我用双手在大石下面挖了个坑将它们合葬,垒起小小坟冢。
如今我已七十多岁了,许多往事如烟散去,唯独与那对鸮夫妇的点点滴滴清晰如烙。我常对人说:“动物跟人一样有灵性。你真心待它,它就把你当亲人。”
我时常一个人静静地望向窗外那片看不见的远方的松林。那对鸮的身影,那片松林的涛声以及那段超越物种纯净的情,成了我苍老生命里一束温柔的光。这光不仅照亮了一个老人黯淡的晚境,更照见了在人类不断扩张的文明版图上与万物生灵相濡以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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