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石晓英

冬天的晨雾浓得化不开，这盆黄荆树已与我相伴三年，此时它已枯萎，开过花的枝丫干枯无力，垂搭在花盆边沿，孤零零又弱小，尽显萧瑟气象。我默默为它整理，剪去枯枝枯叶，浇上一点水。我和它都清楚，这是它必经的第三个寒冬，我坚信，来年春天它定能第三次“闭关修炼”成功。

此刻，对这棵黄荆树的记忆如幻灯片般在我脑海交叠闪现。

那是初夏的一天，好友指着两棵盆景树苗介绍：“这是橡皮树，这是黄荆树，你喜欢哪棵？”望着那盆碧绿的小树苗，我惊诧道：“啊，这就是黄荆树！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黄荆树。据说黄荆树结的籽做枕头可安神助眠、吸湿消热。小时候常听长辈说‘黄荆棍下出好人出好汉’，一直以为黄荆树做的棍子很大，一棍子下来肯定很凶、很痛，能让人忏悔不已、痛改前非。”这番话惹得好友哈哈大笑，她捧起盆景说：“送你这棵黄荆树，放在家中书桌案头或阳台都很不错。”我向好友道谢，把这盆葱茏毓秀的小黄荆树带回了家。

起初，我把它放在书桌上，每天浇水，发现它喜欢阳光，便搬到阳光充足的阳台。盛夏来临，其他兰花抵挡不住酷暑暴晒，它却越发生机蓬勃，将阳台一角晕染得满是山野的清新。

六月，它不甘于只是绿着，悄悄在叶间打起一个个细小如碎星星的蓝色花骨朵。花儿开得矜持，从七月零零落落开到八月，那一抹淡紫或蓝紫的烟霭，总在我不经意抬眼时，静静浮在那里。略带药味的清香，不时试探和抚慰着我和家人的嗅觉。

秋深时节，风里带着瑟瑟凉意。它一片接一片地告别，叶子褪去油绿，泛出黄边，然后翩然旋转，悄无声息地落下。仿佛就在我埋首书卷的间隙，最后一位坚守的“卫士”也卸甲归去，乘着风，翻飞落到楼下不知哪一方土里。

待我细看它时，心下陡然一惊。冬天里，它彻底寂然，只留下一截灰褐色、粗粝的树桩和几枝伸向天空、瘦硬如铁的枯枝。整个冬天，它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符号。阳光好的日子，光秃秃的影子斜斜印在地上，更显孤峭落寞。收拾阳台的家人指着它说：“怕是冻死了，扔了吧，看着怪凄凉的。”我拒绝了。

我心里有一丝不甘，一丝执念。总觉得那枯槁的躯壳里，或许还蕴藏着一个未曾远走的灵魂。于是，我依旧偶尔给它浇一点水。清水洒在干裂的土上，瞬间被吸吮殆尽，不留一丝痕迹，仿佛它已决绝地切断了与这世界的一切联系。那个冬天，因了这份无望的守候，变得格外漫长。

二月春风似剪刀，三月桃花笑春风。家里阳台一角的三叶草团团簇簇，薄荷也冒出嫩尖，空气里满是它们的活泼喧闹。唯有我的黄荆依旧沉默着，我依旧每日给它浇水，心里的那点盼望，始终不肯完全熄灭。

一日清晨，我照例去浇水，忽见枯枝上冒出个极细小的绿点，不细看几乎要错过。我疑心自己眼花，凑近一瞧，果然是嫩芽！那芽儿怯生生的，像是在试探这个世界。这一星绿，是一个沉默的宣言。之后的日子，那绿一点一点地放肆起来，第二点、第三点……它们不再躲藏，从各个枝梢的腋下、老皮的裂隙里，顶出毛茸茸、雀舌般的嫩芽。先是像紧紧攥着的小拳头，怯怯地打量着世界；不几日，便舒展开一两片指甲盖大小的叶子，边缘还带着温柔的锯齿。颜色也由墨绿转为黄绿，薄薄的，能透过去看见纤细的叶脉，像婴儿皮肤下蓝色的血管。

我这才恍然大悟。它哪里是枯萎呢？它只是将所有的生、所有的绿、所有的呐喊，都紧紧收缩起来，拧成一股看不见的力，深深摁进那看似枯死的躯干深处，去熬、去忍、去积蓄。冬天的萧瑟不是死亡，而是它屏住的一口漫长气息；那不肯放弃的浇水，或许恰恰合了它那沉默、近乎残忍的生存律则。它要的，或许不是温情，仅仅是一个不被放弃的机会，一个它能与之角力的、冷漠的“坚持”。就在这角力中，它完成了自己的“闭关修炼”和脱胎换骨。

晨光洒落在那些新绿的嫩叶上，叶缘镶上一道极细的金边，微微颤着。我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柔韧的枝条与温润的叶片。指下传来的，是一种饱满、内蕴的生机。盆中这株一度被我怜悯的植物，此刻却显出一种令我汗颜的坚韧。它教会我，生命原是在枯荣之间循环往复，看似死寂处，往往藏着最蓬勃的生机。

“黄荆棍下出好人出好汉”。此刻再咀嚼这句老话，全然不是童年想象时那森然的威压与痛楚了。那“棍”的威严，或许并非来自挥舞它的外力，而恰恰源于这植物本身蕴含的、穿越死生的强韧力量。能熬过自身寒冬的生命，首先是自己挣出了一条从枯寂走向鲜活的道路。黄荆棍下出不出好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把黄荆树比喻成男子，黄荆本身便是一个好汉；如果把黄荆树比喻成女子，黄荆本身便是一个荆钗布裙的贤良女子。

我不再将它仅仅看作一盆友人所赠的盆景。它是我童年一个威严符号的注解，是漫长冬日里一场静默教学的导师。它让我看见，真正的坚韧，常以最卑微的枯槁示人；而生命的春天，永远孕育在不肯言弃的冬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