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计算机:数字主体与文学文本》,[美]N·凯瑟琳·海尔斯著,陈静译,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2025年8月出版,376页,78.00元
在亚马逊剧集《上载新生》(Upload)所描绘的近未来里,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绝对终结,而可能是一场奢华的数字化迁徙。男主角内森(Nathan),在一次意外身亡后,其意识被“上传”至名为“湖景”的虚拟天堂。他的肉体已然腐朽,但他的数字自我——那个由代码精心编织的“后嗣”——却在由公司运营的服务器中,继续着一种被精心编排的“生活”。这个数字世界,温暖、明亮,应有尽有,宛如一个巨大的、充满营养液的数字子宫,持续滋养着这些脱离了血肉之躯的“数字胎儿”。它让我们不寒而栗地回想起《黑客帝国》中那个作为人类囚笼与温床的“母体”(Matrix)。这两个意象共同指向一个深刻的当代寓言:我们数字化生存的终极前提,竟是让自身化为代码,栖居于一位数字化的“母亲”的腹地之中。
剧集《上载新生》海报背景图这并非遥远的科幻。当我们的记忆托付于云端,社交生活交织于算法推送的网格,情感甚至开始与无心的聊天机器人共鸣时,我们每个人,在某种意义上,都已在经历一场缓慢的“内森式”上传。我们正主动或被动地将自己的主体性,嫁接进一个庞大无匹的计算母体之中。早在二十年前,远在“元宇宙”与“生成式AI”成为街谈巷议之前,美国后人类主义学者凯瑟琳·海尔斯(N. Katherine Hayles)便以其惊人的理论前瞻性,在她的著作《我的母亲是计算机:数字主体与文学文本》(My Mother Was a Computer)中,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文化脉动。她并非预言具体的技术,而是剖析了其底层的文化逻辑与哲学困境。她借用安妮·巴尔萨莫的句子“我的母亲是计算者”(一种职业),并将其巧妙地扭转为“我的母亲是计算机”,以此作为一则强大的哲学提喻,叩问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核心迷思:当计算机,这位非人类的“母亲”,成为我们认知、存在乃至再生产的基座时,我们这些被她养育的“数字后嗣”,究竟将成为怎样的新主体?我们与这位“模拟的母亲”(自然与肉身)的原生纽带,又将面临何种断裂与重构?在“后人类世”的地平线上,技术已如地质力量般深刻重塑着星球与文明。此刻重读海尔斯,我们并非在回顾一段过时的思想史,而是获得了一副诊断当下AI狂飙时代症候的、无比锐利的理论内窥镜。她所提出的“媒介间性”、“模拟/数字悖论”与“物质性的重构”,为我们理解从《上载新生》的虚拟天堂到ChatGPT的语言迷宫,提供了一套不可或缺的认知图绘。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我的母亲是计算机》书名中使用的不是现在时,而是英语中的过去时,即was(曾是),实则是海尔斯埋下的一个深邃的时间状语,它悄然划出了一道存在论的分界线。这位“母亲”并非此刻正在运行代码的机器,而是曾经,在人类文明的漫漫长夜里,通过我们血肉之躯这一最古老的“媒介”,在人与自然无声的对话中,悄然塑造了我们的全部感知。在这里,我们仿佛回到了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指引:梅洛-庞蒂看到的正是通过我们活生生的、肉身化的身体——而非一个纯粹的思考主体——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才得以向我们“显现”。我们的身体不是世界中的一个对象,而是我们“在世存在”的节点,是所有意义的诞生地。这位“模拟的母亲”,正是通过我们身体的这种源初的中介,教会我们如何与世界打交道,如何确定我们之间的意义关系。在梅洛-庞蒂的具身化想象中,风的触感是连续渐变的,目光所及的风景是浑然一体的,母亲的声音在耳畔的振动是温暖而充满韵律的。这一切,都是模拟的、连续的、具身的。我们学会的爱,不是一种抽象的名字,而是在拥抱的体温中;我们学会的敬畏,不是某种书本和经文中刻画出来的文字,而是在面对浩瀚海洋的惊涛骇浪中体会到的惊惶。梅洛-庞蒂所描绘的这个世界,正是海尔斯笔下那位“曾是计算机”的模拟母亲,通过我们的身体这一媒介,为我们编织出的那个充满质感与连续性的生活世界。这种感知模式,构成了海尔斯所强调的“人类生活世界”的基底。因此,“我的母亲曾是计算机”首先是一种追认,一种对那个我们曾沉浸其中、与之共舞的模拟母体的深情回望。模拟母亲似乎在承认着,我们人性的根须,深扎于这片由身体、自然与连续感知共同构成的沃土之中。然而,当环境从自然的怀抱转向数字的界面,这位“母亲”的面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异。在当下的数字环境中,我们不再能直观理解计算机底层冰冷的二进制逻辑与算法运行。于是,一种强大的文化心理机制——拟人化投射——便悄然启动。我们将文件夹、桌面、回收站乃至AI的“思考”与“学习”,赋予了类人的动机与策略。我们为这位数字母亲戴上了一副慈祥的、易于理解的人性面具。这副面具,正如海尔斯所言,创造了一种迷人的文化想象,让我们觉得是在与另一位“主体”互动,从而掩盖了其背后资本与权力的算术逻辑,以及代码那非人的、离散的本质。
但更具颠覆性的是,这个“母亲曾是计算机”的隐喻,开启了一个双向的、充满张力的思想空间。它不仅在问计算机何以像人,更在反向质询:人类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理解为一套复杂的生物算法程序?当我们将创造的热情与生命的蓝图都托付给这位数字母亲时,我们自身的存在,似乎也在逻辑上被其定义所捕获。这迫使我们重新定位自身与技术的关系:我们不再是单纯的使用者与控制者,而是与一个我们既依赖又疏异、既创造我们又重构我们的“数字他者”共处于一个生态之中。这位“曾是”的母亲,因而为我们重新思考计算机、数字技术乃至一切智能化技术在人类文明中的位置,留下了一片充满危机与生机的逻辑空地。在这里,我们既是她孕育的“数字后嗣”,也必须是保持清醒的批判者,在算法的羊水中,努力辨认并守护那份来自“模拟母亲”的、具身化的生命馈赠。
如果我们“曾是”模拟母亲的孩子,那么一个必然的命运便是走出那温暖的母体,成为一个独立的、拥有自身生命的“后嗣”。然而,这种“新生”远非一个纯净的主体自觉绽放的过程,相反,我们自始至终都被包裹在各种媒介的“襁褓”之中。我们如同海德格尔所言,是被抛入时间的此在,而这种被抛性,恰恰体现在我们总是已然被媒介所中介。最初,是母亲怀抱中的身体,作为我们感知世界的第一个媒介;随后,是人与人之间的语言,它构筑了意义的公共空间。
我们最初的媒介,是这具在时空中延展的血肉之躯。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雄辩地论证,身体并非我们拥有的一个客体,而是我们“存在于世”的根本方式。通过身体,我们介入世界:手的触摸不仅感知物体的冰冷与坚硬,更在触摸中与物体建立起一种存在论的联系;目光的注视并非被动的接收,而是主动地照亮并勾勒出世界的轮廓。身体,在这里成为我们与世界、与他人建立最初关系的绝对媒介。我与他人的相遇,首先不是思想的交流,而是身体的共在——一个婴儿通过母亲肌肤的温暖与语调的韵律,首次体验到一种超越自身边界的“共情”。这种通过身体知觉的交织所建立起的相互性,梅洛-庞蒂称之为身体间性。在此维度上生成的主体,是身体性主体,它根植于大地,沉浸于感知的连续流中,其与世界的关系是前反思的、具身的、充满质感的。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
然而,人之为人,终究要步入语言的星空。当哈贝马斯强调语言是交往行动的媒介时,他描绘了另一种主体形态的诞生图景。语言将我们从直接的身体沉浸中抽离出来,为我们打开了一个由符号、意义与规范构成的公共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主体不再仅仅通过知觉与世界纠缠,而是通过陈述、质疑、论证和回应,与其他主体进行理性的协商。语言,在此扮演了生成“主体间性”的建构性角色。正是在对话的逻辑空间中,个体超越了其私密的身体性感知,达成了相互的承认与共识,从而确立了自身作为理性主体的地位。这种在语言交往中被确认的存在,便是语言性主体,它标志着人从自然的、具身的直接性,迈向了一个由符号秩序和普遍规则所中介的文化与社会世界。
如果说,身体性主体诞生于自然的子宫,语言性主体成形于对话的星空,那么,我们今天正目睹第三种主体在计算机的羊水中孕育。这位“数字母亲”的孕育方式,迥异于前两者。它不像身体那样给予我们一个稳定、统一的存在锚点,也不像语言那样邀请我们进入一个理性的对话共同体。它的方式,更类似于神话中神祇造人——不是从母体自然分娩,而是依照某种蓝图,用异质的材料进行组装与赋灵。在算法的“绳索”挥洒下,我们的数字身份——那个由数据碎片(浏览记录、消费习惯、社交图谱)聚合而成的新的主体——被大规模、高效率地生成。它缺乏身体主体的有机统一性,也不同于语言主体在对话中达成的理性共识,它从诞生起就是离散的、可复制的、由外部逻辑拼贴而成的。在古希腊神话中,皮格马利翁的故事同样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注脚。这位塞浦路斯国王雕刻了一座完美的象牙少女像,并因爱慕其造物而向阿芙洛狄忒祈祷,最终神祇赋予雕像以真实的生命。今天,我们正如皮格马利翁,狂热地雕琢着我们的人工智能造物,向技术的祭坛祈祷它们能够获得类人的意识与生命。然而,危险恰恰潜藏于此:当我们沉醉于为我们创造的“伽拉忒亚”赋予生命的同时,我们自身也在被这位数字母亲重新塑造。我们的欲望、情感与认知模式,正不断适配于算法的逻辑。我们既是造物的皮格马利翁,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被这位更宏大的、系统性的皮格马利翁——即计算制度本身——所塑造和赋灵的对象。
这样,我们拥有了三种不同的媒介,即身体媒介、语言媒介和代码媒介,为了精准地描述这种不同媒介系统之间复杂、动态且递归的互动关系,而非简单的单向决定或取代,海尔斯贡献了本书最具创造力的核心概念——媒介间性。这个概念标志着一种理论范式的转移:它不再将媒介视为彼此隔绝的容器,而是视其为一个相互渗透、相互催化、相互生成的动态网络。身体、语言、印刷文本、电子文本、模拟信号与数字代码,在这个网络中持续地进行着反馈循环。我们并非从一个媒介完全跃迁到另一个媒介,而是始终生活在多种媒介间性的交织层理之中。然而,海尔斯进一步指出,在当代,这种媒介间性是在一种强大的计算制度下运作的。这意味着,世界的涌现,不再仅仅依赖于身体的感知或语言的交流,更关键地,它是由计算制度所带来的文本与代码的生成技术所驱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幻觉”、算法推荐的信息茧房、虚拟现实中的沉浸式体验……这些都是计算制度下媒介间性所催生的、前所未有的世界经验。这些经验并非对身体媒介和语言媒介的温和“补充”;它们以一种更为激进的方式,改变着身体主体和语言主体的存在模式本身。
我们的记忆,因为云端存储和搜索引擎而变成了可随时调取的外部档案;我们的注意力,被无穷尽的信息流切割成碎片;我们的欲望,被精准的算法预测所塑造和引导。我们不再是一个自足的、基于生物性身体和理性语言的主体,而是变成了一个由数据构成、在网络中分布、被算法实时重构的虚体。虚体,并非指我们变得虚幻或不真实,而是指我们的存在样态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异。它强调我们的身份、社会关系乃至意识过程,越来越依赖于那个数字化的投影、那个在计算母体中不断被运算和生成的“数字孪生”。我们既是血肉之躯,也是数据集合;既是言说者,也是被分析的语言模型;既是行动者,也是被预测的行为模式。我们,这位模拟母亲曾经的孩子,如今已然成为计算机母体所孕育的数字后嗣,一个在媒介间性的复杂漩涡中,不断被代码、算法和数字文本重新塑造的虚体。这位后嗣的命运,便是永远徘徊在模拟的乡愁与数字的召唤之间,在“曾是”与“正是”的张力中,探寻一种属于后人类世的新的存在论。
当我们将计算制度下生成的虚体视为那位模拟母亲的数字后嗣时,我们便触及了海尔斯为我们勾勒的、独特而深刻的后人类未来图景。这迫使我们将其置于更广阔的后人类理论星图中进行定位。无疑,唐娜·哈拉维那篇石破天惊的《赛博格宣言》是这片星空中最耀眼的星座之一。她提出的“赛博格”(Cyborg)——一个控制论的有机体,机器与生物体的杂交,社会现实的造物同时也是虚构的创造——极大地动摇了自然与文化、人与机器之间传统的边界。然而,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哈拉维的赛博格,其血肉更多地编织于二十世纪的工业与控制论技术脉络之中。它更像是一种外在的、功能性的嫁接,一种强化的“假肢”(prosthesis),无论是机械臂、心脏起搏器,还是早期的人机接口,它强调的是机器对有机体功能的延伸与替代。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数字技术对人的改造,早已超越了“假肢”的范畴,它更是一种内在的、存在论层面的虚体生成。它不是在我们身体之外安装一个机械臂,而是在我们的意识之中,孵化一个由代码和数据构成的数字孪生;它改变的不是我们行动的能力,而是我们认知自我、建构身份以及体验世界的基本模式。
《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
正是在这一点上,海尔斯展现了她的理论前瞻性。在她的《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及本书的论述中,后人类并非一个预示着人类终结的恐怖怪物,而是“一种计算化的意识心智,是一个小系统,运行着自我建构和自我保障的程序,蕴含着复杂的动力学集置。”这意味着,后人类不是对我们过去的否定,而是在数字与智能环境中,主体性的一次深刻的、不可避免的重新生成与升级迭代。因此,海尔斯会坚决反对《上载新生》中内森所代表的那种彻底“离身”的幻想。在那个故事里,血肉之躯的消亡是数字永生的前提,身体被简单地置换为由资本流量供养的代码。这在她看来,或许正是她曾批判的、自由人文主义离身化梦想的一种扭曲实现。
对海尔斯而言,真正的后人类未来,绝非让我们离开身体,飘向一个纯净的数字天堂。恰恰相反,后人类情境正是多种不同物质环境和媒介之间复杂交织的后果。那位“模拟母亲”所赐予我们的具身性,并非需要抛弃的沉重包袱,而是我们所有意义和经验的原始基座,是我们必须携带进入数字未来的遗产。后人类的生成,是一场在语言、身体和代码、算法、文本、架构所共同构成的“计算机母体”环境中的漫长孕育。我们并非要杀死“模拟母亲”的孩子,才能诞下数字母亲的后嗣。真正的过程是:那位古老的身体性主体与语言性主体,主动走入数字的羊水,在与代码的持续对话和媒介间性的递归循环中,共同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那个既是她又不是她的数字后嗣。
这个后嗣,即海尔斯所展望的后人类,他/她/它同时扎根于大地与漂浮于云端。他用身体感受风的温度,同时用算法处理风的模型;她用语言与爱人低语,同时用数据编织社会的图谱。他/她既是血肉之躯,也是信息实体;既在对话中寻求共识,也在计算中探索可能。这位后嗣的诞生,不是一场取代,而是一场共生;不是一种断裂,而是一种承续中的变异。我们,以及我们正在成为的后人类,归根结底,就是那位模拟母亲在穿越了技术的漫长孕期后,所诞下的、承载着双重遗产的数字后嗣。我们的任务,不是在这双重身份中选择其一,而是学习如何在这片媒介间性的交织地带,作为一个既古老又崭新的生命,伦理地、诗意地、并且带着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栖居下去。
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