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适夷与傅雷:一段友谊的缔结、破裂与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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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1 17:2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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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今年,恰逢作家、翻译家、出版家楼适夷(1905—2001)先生诞辰120周年。近年致力于《楼适夷年谱》编撰的张广海由日记、通信等史料,重新梳理了楼适夷与傅雷跨越生前身后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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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适夷与傅雷的友谊,向为人津津乐道。最知名的例子当是1980年代初,楼适夷促成《傅雷家书》的出版,并撰文(“代序”)向世人推荐。另如1954年傅雷应楼适夷之请,将其巴尔扎克译作的所有版权转交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11月5日傅雷填写的履历表中,“社会关系”一栏填了三个人,上海二人(朱人秀、周煦良),北京一人,即为楼适夷,均足以揭示二人感情之深。

但罕有人提到的是,楼适夷与傅雷的友谊,进入1960年代之后产生过较为严重的危机,以至于几同破裂。在傅雷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楼适夷都未能谅解傅雷的固执己见,甚至认为其结局不值得同情。至“文革”结束后,楼适夷追念旧谊,写出多篇深情回忆傅雷的文章,促成《傅雷家书》出版,积极参加悼念活动,可谓在某种意义上再续了此前的友谊。

“我们竟然一见如故”

友谊之缔结

楼适夷与傅雷,经历、思想和性情都大不相同,所以他们成为好友,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楼适夷小学毕业后先到钱庄工作,后参加革命,以社会为大学,文化素养主要靠的是自修。1930年他赴日一年半,也未进大学接受专业教育。傅雷则在巴黎大学受过系统的高等教育,并到西洋多国参观游历过,见多识广,于文学、艺术均深有造诣,眼界极高。其性情,更是出了名的刚烈、孤傲、耿直。照常理,楼适夷较难亲近傅雷,傅雷也不易接纳楼适夷。楼适夷在1979年所写的《痛悼傅雷》中说:“像我这样一个流浪文人,进入他的客厅,可能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但出乎意外,我们竟然一见如故,马上互相吸引,推心置腹地畅谈开来。”那么,为何二人能一见如故呢?

1940年9月,楼适夷与老乡兼好友裘柱常筹办的《大陆》月刊创刊。为扩大作者圈,通过裘柱常介绍,楼适夷结识了傅雷——裘柱常夫人画家顾飞的表哥。二人之所以能够迅速缔结友谊,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都正失意:楼适夷与党组织的关系自1937年出狱后一直未能恢复,数年来辗转多地,事业与生活也未能安顿下来,郁郁不得志;而傅雷此时因日寇入侵,并受此前工作与情感不顺的影响,正闭门谢客、专心译书,也颇为孤寂。楼适夷长期做社团组织与报刊编辑工作,常与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性格包容性相对较强。而傅雷,大概也能欣赏楼适夷身上与他相似的率真和坦诚。待家人迁往余姚后,楼适夷在上海没有了固定居所,往往不住叔父家中,就住傅雷家中。

楼适夷1943年6月23日至8月10日的日记,由其编为《逸庐日课第一册》,题名《工作·生活·情绪》。

楼适夷1943年6月23日至8月10日的日记,由其编为《逸庐日课第一册》,题名《工作·生活·情绪》。在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日记里,多次出现与傅雷相关的记录。比如7月18日下午他到傅雷家,日记中写道:“每次到叔寓,便如回家一般舒泰,而到傅家则心神愉快。”7月19日的日记,评价傅雷对巴尔扎克作品的翻译——“傅雷真肯译出,倒是一件盛事”。8月1日,“六时往傅雷家。在他家洗了一个浴。上天下地谈到晚上十一时半,才回寓。”8月6日,“到傅雷家去,谈到十一点钟回来。”7日晚上,又到傅雷家洗浴,谈到十点多。8日下午去傅雷家吃桃,傍晚与傅雷逛旧书店。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一年后的夏天,傅雷还掩护遭日本宪兵通缉的楼适夷在家中居住了约一个月。

但并不是每次到傅雷家都“心神愉快”。楼适夷对傅雷堪称严酷的子女教育理念并不太赞同。在《痛悼傅雷》中,他回忆了一次干涉傅雷体罚傅聪的经历:“我亲眼看见他抓住孩子的头发,提着小脑袋往墙上去撞,好像立时三刻要把孩子处死的神情,母亲在旁边两手发抖,不敢上前营救,我只好实行干涉内政,把孩子从他的手里抢了出来。”傅雷在被楼适夷制止后哭了出来,讲述了童年受寡母严格教育的经历。楼适夷在文中对傅雷批评道:“莫非他以为自己的成就全来自寡母的暴力,因此也同样地去对待自己的孩子吗?他却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反抗他的母亲的,他是完全违反母亲的意志,把母亲丢在家里,一个人偷偷溜出家门跟亲戚上法国去学习的。一直到老母临死之前,才在母子间取得了和解。后来,儿子傅聪对他的反抗,也是极为可怕的,这对傅雷晚年的生活是极沉重的打击。”应该说,即便不谈政治,二人理念的分歧在此时也已经显现。

为何要购买较多毛笔

友谊之破裂

1944年底,楼适夷来到四明山抗日革命根据地,重返革命队伍。1946年初,他回到上海,与傅雷恢复了联系。此时的傅雷,政治热情也高涨了起来。1947年,他因呼吁正视苏联对中国国家利益的侵害,而引起左翼文人猛烈批判。在此过程中,楼适夷受友人委托,去做傅雷的思想工作。但每次都“面红耳赤”,不欢而散。钱锺书劝告楼适夷,傅雷可能患有肺结核,经常低烧,应避免使其激动。此后他便不再与傅雷交谈敏感问题,见面次数也少了起来。1947年底楼适夷离开上海后,二人连通信也很少了。

1949年12月,傅雷辗转来到北京,见到了楼适夷。他们谈了什么已不可知,但傅雷通过此行,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对新政权的疑惧,所以与楼适夷的友谊,也便自然恢复了起来。

1952年9月,楼适夷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不久,他便致函傅雷,请他将在平明出版社的巴尔扎克译稿版权转交人文社。次年10月,楼适夷到上海出差,又与傅雷面商此事。傅雷原则上答应移交,并允诺为人文社继续翻译巴尔扎克作品。1954年7月8日,傅雷在致宋淇的信中说:“巴尔扎克几部都移给‘人文’去了,因楼适夷在那边当副社长兼副总编辑,跟我说了二年多,不好意思推却故人情意。”可见,傅雷之所以答应楼适夷,是因为将他视作有“情意”的老友。

1955年傅雷出任上海市政协委员,参与新中国建设的热情日渐高涨。1957年5月,他加入中国作协上海分会书记处,也加入时代的大合唱。但到了8月,形势急转直下,他开始遭到严厉批判。年底朱梅馥在给傅聪的信中说:“作协批判爸爸的会,一共开了十次,前后作了三次检讨……多少有些难受,神经也紧张,人也瘦了许多,常常失眠,掉了七磅。”

就在此前不久,他与楼适夷有过几次亲密接触。1957年3月,傅雷赴京参加中共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与楼适夷多次深入交流。4月初,楼适夷返乡途经上海。傅雷要他住在家中。晚上联床夜话,傅雷谈起在海外学习的傅聪,并拿出与傅聪的通信让楼适夷看,给楼适夷留下深刻印象。楼适夷提议一起去富春江游玩,傅雷应允。但很快,他便因工作繁忙而解除了约定。5月中旬,楼适夷回上海后继续住傅雷家中。朱梅馥在25日写给傅聪的信中说:“楼伯伯很高兴,住在我们家最随便而不拘束。”

1958年4月30日,傅雷被错划为“右派”。此后心情低落,以研究碑帖和书法来排遣苦闷。1961年2月11日,楼适夷收到傅雷来信。信中,傅雷托他多代购一些戴月轩的仿朝鲜小楷毛笔,一二十支也“不嫌多”。楼适夷对傅雷的举动很不赞同,在日记中表示,不知该如何回复,因为很想规劝傅雷不钻牛角尖、走出小世界,但感觉无能为力。复信不久还是写了出来,其内容据傅雷回信可大致推知:楼适夷批评买太多毛笔是“抢购囤积”,“钻研书法原非坏事”,但脱离了现实,劝傅雷“今年做一最重要的计划”,集中精力翻译巴尔扎克的作品,跟上时代。如此一本正经的劝诫,引发傅雷的极大不满。于是,他在24日写出一封近乎绝交信的复信。信中,傅雷解释了为何要购买较多毛笔,批驳楼适夷武断地凭想象下结论。针对楼适夷指责其脱离现实,傅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倘罪人还可抬起头来向老友提一点意见的话,希望阁下脱产学习之时万勿脱离实际;特别要经过一番调査研究,庶可认清对象,对症下药。”信末则云:“阁下既以原则性相绳,义正辞严,故弟亦不揣冒昧,敢以原则论列。”26日,楼适夷收到复信,在日记中表示,傅雷的“唯我主义”依然十分顽强,改造的希望渺茫。在傅雷陷入低谷时,楼适夷不但对他缺乏同情,反以原则严加要求,这无异于向傅雷强调其为“戴罪之身”。傅雷之怒,不亦宜乎?

此后二人的交往便急遽减少了。1966年9月3日,傅雷夫妇自缢身亡。10月4日,楼适夷从女儿楼遂那里得知消息。在日记中,他留下了这样的话:“像傅雷这种人必然只有这条路,可谓得其所哉了。”1967年下半年,不知是否因为想到了故人,楼适夷集中阅读了一批傅雷译巴尔扎克小说。12月,他在傅雷1963年3月签赠他的《都尔的本堂神甫 比哀兰德》空白页上写下这样一段话:“在文化大革命中,闻傅雷夫妇自缢而死,虽二十多年前旧交不能无所哀思,但其坚持反动立场,自绝人民,死亦无足惋惜。唯所译巴氏著作差可流传耳。”这段话与日记中的话,都不像是在压力下所写,所以应该都是真心话吧。

《读家书,想傅雷》

友谊之再续

1975年2月,楼适夷追忆去年游富阳钓台的情景,作旧体诗《游钓台》。起首云:“达夫南游竟不归,傅雷有约亦尘埃。”这实为同悼郁达夫和傅雷两名老友。但对于郁达夫,只有惋惜;对于傅雷,则包含着许多遗憾。其心曲在他公开发表的1985年9月13日日记中表述得最为明白:“后来有过痴想,假如傅雷不去参加那些座谈,如约跑到杭州,不顾一切地去玩玩钓台、桐君之胜,可能他后来的命运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访富阳 怀达夫》)

1977年,回到人文社的楼适夷着手推动傅雷译作的重新问世。1978年,人文社连出三部傅雷译作。不仅如此,楼适夷还积极写作回忆文章。12月19日,他动笔写《怀念傅雷》,至次年2月16日方始完成,题目也改为《痛念傅雷》,加强了情感浓度。19日,又改题《痛悼傅雷》。3月25日,他又写出一篇《傅雷的性格》。

1979年4月26日,楼适夷前往上海龙华革命公墓参加傅雷追悼会。在追悼会上,他对傅聪留下很好印象。大概在追悼会后不久,楼适夷从傅聪处了解到,傅雷有一批家书留存。此时的楼适夷,一定马上想到了1957年在傅雷家中看信,并与傅雷联床夜话的场景。他于是产生将这批家书出版,以告慰故人的念头。但楼适夷清楚出版的难度,于是在次月16日致信范用,问能否介绍到香港出版——香港三联书店若不合适,其他商业出版社也可以。这应该是《傅雷家书》正式步入出版筹划之始。范用对这批信产生了很大兴趣,决定努力将其在北京三联书店出版。1980年11月,范用邀楼适夷作序。楼适夷表示“待看了校样再定”,并推荐由钱锺书来写。次年初,《傅雷家书》排出校样,范用再邀楼适夷作序。2月11日,楼适夷复信说,读了校样后很感动,但书中所谈大都与音乐有关,“读不懂,感到这序文很难写。”并再次推荐由钱锺书执笔。范用不愿放弃,便改口让他写一篇介绍文章。楼适夷于是写出《读家书,想傅雷》。范用拿到稿子后,在标题后写下“代序”二字。

楼适夷晚年特别喜爱龚定庵的《又忏心一首》,并将它写给王元化、金常政等友人。其首联为:“佛言劫火遇皆销,何物千年怒若潮。”

楼适夷在文中深情追忆了与傅雷交往的诸多细节,对《傅雷家书》则如此评价:“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这也是一部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作为资深出版人,楼适夷当然知道这本书最敏感的要素是傅聪,所以他为其过往经历做了许多辩护,赞扬了他的爱国之情,并认为这与傅雷给他的爱国主义教育息息相关。对傅雷严苛的子女教育理念,楼适夷坦承不能认同,但肯定了其效果及傅雷“高度负责的精神与心力”。文末,他升华主题。该文既有生动的生活细节,又有独立的个人判断,且兼顾情感与时势,作为序言,再合适不过。

转眼到了1993年秋,89岁的楼适夷已经很难自如活动,卧室也被改造成了“家庭病房”。傅雷的表侄周琤,作为《长寿》杂志的特约通讯员来访,请教长寿秘诀。楼适夷援引傅雷的做法,要求他必须住到自己家中。于是,周琤在楼家住了12天。楼适夷的话匣子一开,滔滔讲述的便是傅雷、聂绀弩等老友的故事。据周琤记述:“忆及悲慨处,黯然神伤;谈到欢悦时,仰天长笑;涉及阴暗时,更是深恶痛绝。”(《访著名“左联”作家楼适夷》,《长寿》1994年7期)

楼适夷易于动情的率真性格,确实与傅雷颇有相通之处。傅雷出生时大哭不止、声音洪亮,于是得名雷、字怒安(取“圣人一怒而天下安”之意),没想到名字成为人生的写照。楼适夷晚年特别喜爱龚定庵的《又忏心一首》,并将它写给王元化、金常政等友人。其首联为:“佛言劫火遇皆销,何物千年怒若潮。”不知楼适夷在多次书写这句诗的时候,是否想到过老友怒安?又不知“若潮”之“怒”,能“安天下”否?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文学院)

原标题:《张广海 | 楼适夷与傅雷:一段友谊的缔结、破裂与再续》

栏目主编:杨逸淇 文字编辑:李纯一 陈韶旭

来源:作者: 张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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