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每一天,我们都会上路,因为日常的滔滔不绝,奔向不同的滚滚红尘。
于是,几乎每一天都会进入四轮移动空间,由一个陌生的“舵手”载着这叶生活的扁舟。大多数时候,谁也不需要说话,谁也不在乎对方说不说话,只在自己的琐屑里漂浮荡漾。
那一日,是刚上小学的女儿打破了平静。
“妈妈,导航里说的是什么话啊?”
“广东话呀。”
“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的。”
“你这么厉害啊。”
因为这粤语版的导航,我抬头多看了一眼专车司机——眉压眼,眼窝深,发卷,肤白,居然是个20岁出头的新疆小伙。有点意思。在上海,新疆人,广东话,魔幻,即是真真正正的世界,人与他人,此地与彼岸,总在意想不到之处联结。
新疆小伙来上海两年了,之前在广州待过,谈过一个广东妹子,学会了听粤语,也能绕着舌头不那么标准地说上几句。“接下来想学上海话。”他有些憨憨地笑了起来,笑容质朴得像滋养了吐鲁番葡萄的热烈阳光。纯粹的光照,于是有了纯粹的甜蜜。
后来,那天的那一路上,女儿都在对我进行广东话考试:“前方200米红绿灯处左转”“前方经过学校,请缓慢通行”。我的每一次翻译,都点亮她崇拜的眼神。其实,80后听得懂广东话的应该不少。倒不是我们去香港的次数多,或者香港朋友多,那纯粹是看TVB看得多了。商战剧《创世纪》《大时代》,刑侦剧《刑事侦缉档案》《鉴证实录》,宫斗剧《金枝欲孽》,古装搞笑剧《苗翠花》……太多太多,包裹起我们的青春。看港剧,或者说,“装腔作势”地看港剧,总要找原汁原味的粤语版。然后,耳朵听着听着,磨着磨着,似乎就不用再看字幕了。
直到现在,那些经典的港剧仍为人津津乐道。世间泥石俱下,与此同时,世间万物生长,时代轰隆向前了。港剧里曾经的翻云覆雨、嬉笑戏谑、钩心斗角,或许表现不同了,场景不同了,浓烈不同了,但人性的真实肌理,经一代复一代,又有多少折中或抵扣?旧剧重温,倒是年轻时因为知之甚少而略过的细节如今扑面而来——近年来风很大的知识分子穿搭,原来几十年前陈慧珊就那么穿了,原来那个时候邵美琪就把蛇骨链戴得那么好看……
请原谅,原本想说的是语言的流动与生活的流动之间的关系。那就再拉回来吧。上海人说上海话,广东人说广东话,新疆人说新疆话,都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人在地理属性之外的语言和方言,才更多记录了你人生中的不同寻常。一家三代女性被生活逼至阿勒泰的李娟,因为要和哈萨克牧人打交道,学会了零星的哈语。她们以难以想象的乐观与坚忍对抗着生存的风刀霜剑。野生的黑木耳,此前从未在森林里出现过。但汉人懂。于是,李娟的母亲用有限的哈语创造了一个用形容词和名词组成的新词语:“喀拉蘑菇”。“喀拉”是哈语里黑色的意思。后来,采摘、买卖木耳在好几年间成为她们家的致富秘籍,直到大批闻风而至的其他“生意人”,一起摘完了那片森林里的最后一朵木耳。但“喀拉蘑菇”这个词语却留了下来,成了新生的,并将被流传的语言,由异乡人创造。而那朵黏韧的、阴湿的“喀拉蘑菇”,也成为李娟与家人冰雪苦旅的一枚勋章,是生活的记载与镂刻啊!
那些不属于生来就会的语言和词汇,到底让我们变得有些不同了。很多很多年前,能听懂粤语的时候,和许多人一样,是想去,也到底去了香港看一看。在南丫岛徒步,在岛上的海鲜酒家吃饭;去太平山坐坐,还要搭乘一回天星小轮,当然还少不了“血拼”……在窄窄的街、密密的人之间,擦肩而过的,居然是《刑侦》中的“小棠菜”。
后来,TVB的剧式微了,看得少了,粤语听力也弱了,人们去香港的热情也不那么强烈了。更多人开始看美剧、看英剧,到如今一起追层出不穷的经典国产剧。就像一次远行之后回到故土,哪怕早已熟稔地理属性之外的语言,当听到乡音,操起乡音,那是有一种宿醉之后的清晨,一碗咸菜肉丝面落肚的落胃感觉的。
地理属性之外的语言,或许决定了你将去向何处。但乡音,永远决定了你从哪里来。在不同的语言交叠中,我们总嫌不够快地长大,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我们成熟丰满后终于懂得了“根深叶茂”,而我们终将在欢喜过、遗憾过的旋律中落幕。李娟的外婆,虽然留在了“我的阿勒泰”,但至死都希望她回到老家的山上,完成人生的终章。
原标题:《夜读 | 达西:地理属性之外的语言》
栏目编辑:郭影 文字编辑:华心怡 蔡瑾
来源:作者:达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