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设备：最熟悉的陌生人

摩登是英文Morden（法文Moderne）在上海最早的音译。根据辞海的解释：中文的摩登在日常会话中有“新奇和时髦”之义，这也是上海的城市特质之一。提起上海摩登，人们首先想到外滩天际线、Art-Deco 建筑立面、旗袍与爵士乐、张爱玲等视觉意向。然而，若没有 1930年代上海近千部电梯昼夜升降，没有1920年代里弄里千只水表滴答计量，没有外滩建筑热水汀里热水在冬季昼夜流淌，没有百乐门舞台的霓虹灯夜空中的五彩绽放（图1），那些“摩登”便只剩布景，无法成立。“建筑设备”由日语转译，泛指煤气、电、自来水、电梯、暖气、空调、电话这些为建筑提供服务、提升建筑性能的设施器物——是我们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们每天都处于他们的包围，但却很容易忽略他，忽略他的功效，忽略他对城市、建筑以及人与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李欧梵认为“至今没有引起学者足够重视的是西方文明在物质层面上对于中国的影响。”摩登上海的发展，离不开这些看似普通，却总被研究忽略的建筑物质设备的支持。从某种意义上，它们也是理解上海现代性的钥匙之一。

从“自来火”到“热水汀”：技术设备改变城市和建筑

建筑设备是西方工业革命后产物，推动了西方社会城市面貌和社会生活的现代化。上海开埠后，随着西方殖民者在租界不断扩张，这些先进的装备被先后引入：1865年12月，南京路煤气灯点亮，被赞为“地火天灯，灿若星辰”，把“夜上海”从农业节律中拽出；1883年杨树浦水厂开闸，李鸿章亲自出席，让“倒马桶”第一次有了替代方案（图2）；1887年，外滩地区五层高的客利饭店装上升降机，实现了人的“自动垂直交通”；1910年代后期，外滩大楼开始大面积采用“热水汀”采暖，铸铁散热器把温暖体感搬进冬季寒冷的上海。

建筑设备引入使得建筑的性能得到了巨大的提升，正是这些新技术的运用才真正使得上海的建筑逐渐缩短了与西方发达国家的距离，并使上海成为中国近代建筑业中处于领先地位的城市。二十世纪初在上海出现的各种新式功能的建筑：电影院、百货商店、公寓、舞厅、宾馆等，都武装有各式各样的先进建筑设备，离开这些建筑设备的支持，所有的建筑都无法使用。法租界高层公寓里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和煤气，直达各层的升降机让城市生活舒适便捷；外滩洋行里安装的热水汀采暖系统，让冬天温暖如春；公共租界的电影院开放的冷气使得夏天的酷暑全无；南京路商店橱窗绚丽的霓虹灯成为都市美丽的风景线等等，这些新式体验都反映出上海的整个城市面貌出现了与过去非常不同的特质：时髦和现代，简而言之，就是摩登。而摩登则是1920、30年代认识上海的关键词，是当时乃至现在上海最与众不同的特征。

而摩登的标志，就是茅盾笔下的“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在这里，用英文直接呈现的霓虹灯广告“光，热，力”除了一方面提醒人们控制这座城市的真正力量是国际资本主义，更是一种都市现代性的宣告。电灯发出的灿烂光辉，锅炉产生的巨大热能，发动机释放的无穷动力是“新时代的燃料和引擎”，是这个摩登城市存在和发展的最重要的物质支撑。

从石库门到百货公司：设备改变空间与体验

随着西式建筑的引入，上海的建筑类型日趋多样化、高层化和复杂化，建筑对于各种建筑设备的依赖愈发强烈，建筑与设备之间的关系也愈发紧密，建筑已经离不开设备的支持：建筑的功能排布、设备布置、设备系统选择、设备与建筑消防等成为建筑设计的主要影响因素之一，建筑设备成为西式建筑中不能缺少的功能部件。同时，设备也在大量的华式建筑中出现，直接的影响就是加速了华式建筑的演变，这一点在居住建筑中表现的特别明显。

老式石库门无厨房、无卫浴，居民“拎马桶”；1920年代“新式里弄”引入自来水，厨房、卫生间登堂入室，套型由三开间压缩为两开间或更小，家庭结构由10人“三代同堂”变为4人“核心家庭”；1930年代“公寓式里弄”（图3）出现热水汀、煤气灶、电气，暖气等设备，套型再次缩小，厨房面积反增，因中产阶级女性开始烘焙、做沙拉，现代家务劳动被设备重新定义。包含各种卫生设备的卫生间出现改变了里弄住宅的平面功能，卫生间的位置，大小，数量成为区分不同类型里弄住宅的标志，也成为居住等级的标志。里弄住宅平面布局的演进是上海住宅现代化的体现，建筑设备对于里弄住宅的演化起到了主要作用，同时也改变了人的生活习惯和卫生习惯，朝文明更进一步。

百货公司在当时被誉为现代生活的“造梦机”，是人们购物娱乐的时尚新天地。位于南京路西藏路口的大新百货（现第一百货商店）开业于1936年，是当时上海乃至全国最大的商业综合体：包含了百货、娱乐、舞厅、酒家等功能。该建筑最早在亚洲采用了自动扶梯（图4），此外尚有九部电梯；整个商业部分（地下层到六层）还布置了自动喷淋灭火系统，极大地预防了火灾的发生。大楼设计有中央空调系统，商场温度可以保持终年和煦如春，并采用了新风系统来保证空气的品质。空调的回风口设计非常巧妙，风口落在地面，与沿着外墙布置的柜台和货架结合在一起，既不占用空间，也起到了美化的作用（图5）。作为大型的商业性建筑，大新公司在顾客人流组织及疏散，消防安全，室内空气品质的保证等方面通过设备设计完美地实现了其上海高档百货商店和时尚消费场所应有的品质。

浴缸与煤气炉子 ：作为文化符号的设备

随着上海城市快速发展，在1920、30年代城市建设达到了高峰，无论从物质上还是文化上，上海都表现出的一种现代的都市活力。此时最显著的特点是已经开始用都市物质来表达时间与空间，电灯和霓虹灯成为现代都市夜的灵魂。电扇、吊灯、电话、热水汀、现代化的卫生间里的马桶、浴缸，成为摩登空间的必须装配，也构成了一幅幅现代摩登生活的图景，建筑设备成为了时尚的要素，时代风格的表征。广告、电影、小说共同把设备编码为“摩登”符号。

《申报》1929年斯坦达洁具广告（图6）：两位刚打完网球的西装男子，在瓷砖浴室里冲淋, 卫浴设施的设置与当时最时尚的生活方式—各种西式的体育运动联系在一起，强调出当时社会风尚之间的关联：体育运动后进行沐浴应成为一种必需，运动之后必须使用浴室来沐浴，这两种活动都关系着健康与卫生，这也是当时推崇的摩登生活观念。于是，卫生设施及其产生的相关活动—沐浴作为摩登生活方式被推广开来。

张爱玲的写作聚焦于上海中上阶层家庭以及都市景观变化与个人心理的联系。上海公寓这种居住形式在张爱玲笔下是现代城市生活最基本的空间意象，她最早见识公寓，是在父母离异后，去母亲和姑姑合租的公寓探亲：在她（母亲）的公寓里第一次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我非常高兴，觉得安慰了。由此可见，张爱玲将对公寓的爱恋主要投影在了“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这些现代化的设备上，在张爱玲的眼里，现代化的建筑设备是她认为公寓建筑舒适居住生活的物质精髓，建立在此之上的物质依恋其实是想表达对于自由生活的向往：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都在这里了。因此对于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善，向来都是打成一片的。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包括建筑设备在内各种的器物成为她日常生活世界观察的重要部分，而这些细节的描写从某种意义上超越了私人领域的体验，进而成为整个上海都会生活景观的一部分。

拆与留：遗产化困境

今天，上海的历史文化建筑保护走在全国的前列，建筑遗产已经成为上海最重要的城市名片，对于遗产整体价值认知特别是建筑设备的价值认知和保护意识也在不断提升。回望过去，很多百年老电梯被拆除处理，老的科勒彩色卫浴套被更换丢弃，老的暖气片、电风扇被作为废铜烂铁处理，建筑遗产的保护评估主要谈立面、风格、材料，设备章节缺席，结果造成了上海建筑遗产保护内容部分缺失，建筑文化记忆部分消散。而新增添的新设备：如窗式空调机粗暴地插入老建筑，冷凝水侵蚀Art-Deco腰线，外立面麻点斑斑，造成历史建筑的破坏。这不仅发生在之前的上海，也是国内近代建筑遗产保护普遍存在的问题。

建筑设备不仅仅是器物和设施，更具有遗产的价值，他们不仅是历史的见证，更是当时技术发展水平的见证。和平饭店的老奥的斯电梯（图7）、上海工艺美术博物馆的立体淋浴器、银行工会大楼的老卫生间（图8）已经成为上海珍贵的社会生活和时代技术标本。建筑设备是“摩登生活”发生现场，失去设备，文学与电影的场景将悬置，城市叙事被截肢。如今，和平饭店的老电梯是电视剧《繁花》重要的取景点、外滩市府大楼修复的老电梯也成为新晋网红打卡点。当然，老的建筑设备还有再利用的价值，并不是所有的设施设备都需要更换，捷克布拉格的查理大桥上依旧点燃的是古老的煤气灯（图9），这已经成为城市历史和文化传统的象征，一代代延续下去。

让老设备留存下来

将建筑设备保护重新纳入社会视野，不仅是对建筑和城市史的补遗，更是对“上海摩登”内核的再理解——摩登不仅是风格表征，更是具有技术的尺度，是一套技术支撑下的人、物和社会共同演进的系统。由此，应该加强对于近代建筑设备保护的立法，使其保护在政策层面有法可依；还要加强对于价值意义的宣传，形成一种保护近代建筑设备的社会意识，也有利用发现和保持近代建筑设备再免受破坏。在历史建筑调研中，前期要注重对于建筑设备遗存的记录和保护，并制定出相应的保护策略。老旧、耗能、不符合时代需求的设备，则需要淘汰，拆除时，应同有保存的概念将其作为展示教育及文物保存之资料库，更能让后人了解以往的历史建筑中所使用设备的情形，及如何使用的教育意义，更能将历史建筑原有面貌呈现。对于表现文化及建筑特征要素的设备比如代表时代风格的马桶、浴缸、电梯等，更需要通过价值评估，通过保存，修复等手段来重现时代的风采。

当老电梯的铁栅门再次合上，当热水汀再次发出熟悉的“咚咚”声，我们才能在21世纪的现代城市中央，依旧听见 1930年代上海的摩登心跳。让老设备留存下去，城市记忆才不会沦为布景，摩登才不再是空洞的形容词，而是一段可触、可感、可再生的历史。

[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上海革命历史博物馆）2025年最新推出以“近现代上海城市景观与社会生活”为主题的系列学术沙龙活动，本文内容来自第一期沙龙“大上海与现代性”主题报告，文章由作者改写，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蒲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