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正值北方“猫冬”时节，万物生灵归于寂静，一派肃杀而神秘的景象。案头上摆放着英国作家马克·哈默的新书《如何捉鼹鼠》，我连续几个中午读完，竟爱不释手。马克是退休捕鼹人、资深老园丁、生态保护者，也是一位爱生活的哲学家。这本书与其说是捕捉鼹鼠的博物指南，毋宁视作一本兼具荒野生存和知识科普的生态笔记，怪不得有人称它“威尔士版《瓦尔登湖》”。

　　书名很容易误导读者，把人引向知识灌输的枯燥乏味。实际上，这本书是捕鼹人马克的“说吧，记忆”，读起来格外有趣，他用细腻的笔触和独特的视角，回溯捕鼹生涯的心路历程，讲述地下小型动物鼹鼠的生存周期和繁殖规律，以及从依靠捕鼹为生到主动罢手的矛盾心绪。马克的“土味”故事自带抒情属性，摇曳哲思灵感，涵盖捕鼹鼠技巧、捕鼹鼠历史，以及乡村生活、四季变化、夫妻情感、独处意义、人生目的、生死叩问等。全书共有二十个章节，每个章节末尾都附有他的原创诗歌，连缀起来构成一种特殊的叙事文本，恍若心灵独白，抑或是“画外音”，犹能启发心志、打动人心。

　　马克在开篇“序幕”中设下“悬念”：12月，他跪倒在一片泥泞的田地中间，手捧一只死去的鼹鼠，发誓从此停止杀戮。鼹鼠的故事和捕鼹人的故事双线并进，错综交织，扑面而来的是泥土的湿润与野外的生气，给人以清新感和幽默感。正如马克袒露心声：“我爱它（捕鼹鼠技艺）的实用之美，也爱它野蛮残暴的能量——甚至连它的衰败我也欣赏。这是一种充满冥思的生活，影响了我对更广阔世界的看法以及我在其中的生存之道。它亦改变了我与自己、与我的过往、与我的家庭的关系。”

　　鼹鼠与人类的情感联结点，莫过于大地与泥土。16岁那年，马克的母亲去世，父亲觉得他是多余的累赘，他因而离家出走，这一走就是近18个月。睡过废弃仓库、运河纤道，到处隐藏与流浪，过“与鸟同眠”的生活，最终选择了做园丁和捕鼹人。黑暗的宫殿里，弱小的生灵安家落户、繁衍后代。而捕鼹人捉鼹鼠，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探险游戏——小鼹鼠挖掘的地道超过他的体型，鼹鼠丘对谷物收割造成损失，而鼹鼠的数量由鹰、猫头鹰、狐狸自然控制，这是大自然生物链决定的。

　　在南威尔士乡间花园，作为园丁的马克第一次抓到鼹鼠，从此多了份收入。他悉心研究鼹鼠的生活习性和生命周期，采用最有效、最人道的方法捕鼹鼠，买来样式各异的捕鼠夹，研究它们的构造、效率和速度。他的捕捉自带一种矛盾：讲求效率、不带感情，又兼具技巧；伴随暴力、但并无杀戮，尽可能做得有人情味。

　　仔细打量一只欧洲鼹鼠的模样：硕大前爪与脑袋一样宽，颈部和肩部肌肉结实，坚硬得像块鹅卵石，鼻子湿润且粉嫩；后爪和后肢很袖珍，像老鼠的腿，尾巴长一英寸，竖起来碰到地道顶上。“（他）有我的手掌那么长，差不多和一个空皮夹一样重。他全身上下覆盖着暗沉的蓝黑色毛发，软软的，如天鹅绒一般光滑。”当然，鼹鼠家族庞大，欧洲有白鼹鼠、金鼹鼠，北美洲有星鼻鼹鼠、汤森鼹鼠、海岸鼹鼠，还有美洲唯一不具备可以掘土的宽大前爪的鼩鼹鼠——他不堆鼹鼠丘，但能用脚掌踩着地面走路，并能爬到树木和灌木上寻找食物。各色鼹鼠构成了大自然的“皮肤”，也是一幅迷人的斑斓图景。

　　马克自称他流浪的时候如同一只鼹鼠，避光而生，隐藏技能磨炼到极致。在他眼中，万物生灵从来都是“他”或“她”（而非“它”），他捕鼹鼠的同时，也被这种可爱灵动的动物所塑造。阅读鼹鼠丘，把土壤想象成三维空间，静观鼹鼠丘移动位置和大致数量，伺机投放捕鼠夹。他思考自己与自然的关系、鼹鼠家庭的模型，摄像机穿过鼹鼠的肠道，土壤中栖息的细菌和肠道中的细菌如此相似，而鼹鼠挖地道与人类乘坐地铁也极为相似。

　　在我看来，捕鼹人最大的收获不只是酬劳，更多的是与土地的肌肤相亲。鼹鼠也不再是捕猎对象，而是情同手足——“我就是大自然”。泥土与黑暗为鼹鼠提供暖巢，赋予人类以精神的冒险。“我们出生，长大，然后一点点从这个世界退场。”马克从容讲述鼹鼠的衰老与死亡，鼹鼠平均寿命为四年，一生经历四个交配期，这不啻于是一种自我镜鉴——“衰老是一个关闭的过程”。他也回忆自己如何老去，年轻时，他退学后被送去钢材厂做学徒，后来流浪天涯野外，曾一度悲伤轻生过。婚后组建家庭，与妻子佩姬相濡以沫。他在手机上写道：“我的脑袋是个塞满/枯叶的棕色旧罐子/片片思绪窸窣纷乱/徒然的噪响/我的双脚是灌满泥的旧鞋/哪儿也去不了。”那个戴宽檐帽，穿护膝，手持铁铲、泥锹、鼹鼠探针的捕鼹人，在园丁生涯的尽头，他走向自然的混沌，成为一名乡村哲学家。

　　近年来“生态文学”作品大量涌现，但不少作品容易陷入两个极端：要么一味美化自然，要么动辄生态赞歌。自然的仁爱与凶险乃是一体的，人类也是大自然的重要一环，有多温柔就会有多嬗变。捕鼹的经历，使马克的思想日趋圆熟。交尾的蜻蜓、掌中的天蛾幼虫、狩猎田鼠的老鹰，还有草蛇、蟾蜍、蛇蜥、蜗牛等，他都无比怀念。

　　马克注定是个爱生活、有情趣的捕鼹人。从头顶飞过的秃头乌鸦，在靴子上停留的知更鸟，在树杈间唱歌的鸫鸟，哪怕鼹鼠丘里的陶瓷碎片，这些都会引起他的兴奋。手头有余钱时，他去附近村庄买杯咖啡，外加一份煎蛋配吐司。生活拮据时，趁天没亮他曾去偷别人家门口的面包和牛奶，抑或顺走便利店的饼干，但这些往事并不会对他的人格减损半分。因为他的回溯、反思、记录，本身自带忏悔意味，敞开心灵自我袒露，在真挚的书写中完成自我救赎。

　　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捕鼹人”，在或熟悉或陌生的领域挖掘和捕捉，不觉中与心爱的事业融为一体。马克的“土味”故事告诉我们：当草坪绿地和野生气息锐减，鼹鼠将会无处栖息，当大自然的整个生态系统被破坏，他选择把生命剩余的时间更多地止于“观看”，怀着悲悯之情看待自身无法逃离的熵增命运。因为，鼹鼠的命运也是人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