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点，风暴云团再度袭来。迪拜此时已经被倾盆大雨浸透，这场雨从前一天夜里就开始了，道路和地铁站都已被淹。此 刻，2024年4月16日的午后，又一股天气前锋正悄然逼近。它就像一个坚硬的实体：一个直径达数英里（1英里约合1.6公里的巨型圆盘，周边被绿光环绕，仿佛好莱坞的电影特效。社交媒体上有人形容此情此景宛如外星飞船从隐身处钻出。

瓢泼大雨转瞬即至。疾风裹挟着雨势吹弯了棕榈树，天空 中雷声轰鸣。到入夜时分已可以确定：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正在 遭遇一场数十年一遇的暴风雨。全球第二繁忙的迪拜国际机场 因为跑道上水流成河已经关闭。 

网络上开始流出大量影像，显示这座以阳光和各种极尽奢 华的财富展示而著称的沙漠都市如今已被洪水淹没。数字货币 界网红“加密比特领主”(Crypto Bitlord)录下了自己驾着跑车 在浑浊的水里穿行的场景，并调侃说：“兄弟们，这辆兰博基尼 在游泳呢。”他原计划参加的一场加密货币会议因为暴雨而泡汤，当天的另一场同类活动也是如此。有高尔夫球手发布视频 显示，有人在迪拜体育城(Dubai Sports City)开阔的球道上划 着桨板行进。据估计，阿联酋全国这次遭受的损失高达30亿美元。至少有4人遇难。 

事后，许多专家将这场风暴的异常强度归咎于气候变化。 地球变暖意味着空气中的水汽增多，降雨量随之增加。但在互联网的某些角落里有人另有解释：罪魁祸首是地球工程，即人类对气候的刻意操控。这个术语既用于指想象的天空中发生的活动，也指真实存在的操作。阴谋论里的“飞机尾迹”，即飞机 喷出的据称含有危险化学物质的气流。只是想象的，而通过向 大气中投放化学微粒以促进降雨的“云层播撒作业”则是实际 发生的事。 

事实上，全球已有50多个国家在开展这项技术。阿联酋国家气象中心(National Center of Meteorology)的人工播撒增 雨作业已实施多年，试图为这个人口激增的干旱地区尽可能挤 出更多水资源。该机构制作的播撒项目宣传视频中称：“阿联酋已经证明，即便是最干旱的土地也能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4月16日的洪灾发生后，社交媒体上有人迅速抓住这段历史宣称，这次灾害政府难辞其咎。X平台上一位匿名用户写道： “它看起来很可能是人工增雨操作过度的后果”还有人归咎 于存在一个操纵天气的“邪恶集团”，并谴责比尔·盖茨(Bill  Gates)搞的相关项目企图遮蔽太阳光。

2024年4月18日的迪拜， 被遗弃的车辆

英国广播公司(BBC)、德国公共广播 机构德国之声(Deutsche Welle)及其他媒 体的事实核查人员随即对人工增雨导致迪 拜洪灾的说法予以驳斥。这项技术理论自 1940年代就出现了，但在实践中，有关增雨 效果的证据尚不充分——它可能有效，但 仍属有待深入的前沿领域。在分子层面上 它确实存在诡异的无法解释的现象。

不论实际情况如何，阿联酋当局否认 它试图改变当天的天气系统。国家气象中 心一位发言人次日表示：“我们并未实施 人工增雨，因为（这场暴雨）本身已经很强 劲。”（该中心的高级官员及发言人均未回 复本报道要求置评的邮件。阿联酋外交部 也未回应置评请求。） 

人工增雨引发洪水的说法似乎已经被证伪，跟地平说理论一道被扔进历史的垃 圾桶里被人遗忘。但即便是在科学界仍有 人表示怀疑。在这场暴雨来袭两天后的4 月18日，环境数据公司Kisters的气象学家 约翰·雅克(Johan Jaques)对《新闻周刊》 (Newsweek)表示：“迪拜洪水向人们发出 了严厉警告——当人们利用此类技术改变 天气时，有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今年早些时候，美国也上演了一场类 似的灾难、谴责和否认三连环。7月4日，得克萨斯州有超过100 人溺水死亡。事后，阴谋论者将矛头指向两天前实施的增雨操 作，那次作业在距之后的洪灾发生地160公里外的空域喷洒了 少量碘化银。涉事承包商因此收到死亡威胁。共和党籍众议员 玛乔丽·泰勒·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宣称，一群她未 指明的“他们”在操控天气，后来她还呼吁将实施气候工程定 为重罪。

虽然所谓这次增雨是试图淹死共和党选民的政治阴谋的 说法明显是无稽之谈，但人工增雨的现实究竟如何的确比较难 下定论。时至今日，气象学家仍不完全了解云层的运作机制，更 遑论向云层播撒化学制剂会引发何种变化了。质疑这项技术近 年的发展是否给极端天气带来影响（尤其是在草率施行该操作 的情况下）并非毫无道理。

以下是关于2024年迪拜洪灾的完整报道，内容基于对参与 阿联酋人工增雨项目的内部人士、飞行员及气象学家的采访，还 有对相关事件的公认说法构成挑战的最新飞行数据。这是一个 关于灾难、怪诞的理论、相互矛盾的叙述以及事与愿违的后果的故事。

4月15日清晨，天气还算平静。风暴外围使得天空灰蒙蒙的。国 有电视频道Dubai One发布预警称，傍晚将有雷暴和冰雹，有 可能发生洪涝，并且“恶劣天气预计将持续至第二天。” 下午1点40分左右，无线电接收器捕捉到阿联酋空军编号 UAF836的飞机向迪拜以北飞行的信号。飞机掠过迪拜棕榈岛， 这是一座树形人工群岛，岛上的居民包括对冲基金交易员、电影明星以及躲避国际制裁的俄罗斯人。迪拜免征个人所得税、 拥有顶级高尔夫球场和众多的购物中心，是一个对富豪极具吸引力的都市。

UA F 8 3 6 是 比奇公司 ( B e e c h c r a f t)出品的“空中 之 王”(King Air)系列双螺旋桨飞机。它体型小巧、机动灵活且耐 冲击。据一些前飞行员透露，阿联酋人工增雨项目使用的这类 飞机只配置了单一一种功能，那就是向空中播撒增雨剂。其两 侧机翼上排列着弹架，架上装有数十枚增雨剂盐弹，每根管状 弹身里装有裹着钛纳米颗粒的盐晶体。点燃盐弹后，它会释放 出这些晶体。它们具有吸湿性，能吸收并保存水分子，直至形成 足够重的水滴然后落到地面——这就是人工增雨的原理。

UAF836是4月15日唯一一架被跟踪到飞行轨迹的增雨作业飞机，但阿联酋气象部门至 少拥有6架类似的飞机。这些 飞机可轮班作业，像轰炸机编 队一样瞄准有成雨潜力的云团 依次出手。

由于机身小巧且属于空军编号，增雨作业的飞机不一定会 出现在卫星或其他公共监测系统中，这使外界难以对其进行 监控。阿联酋政府不会公布具体操作信息。飞行数据追踪公司 AirNav Systems为本文提供了采用多点定位技术获得的部分 数据，包括用三角定位法利用UAF836向附近地面站发送的广 播信号来确定其位置。

这 架飞机往 东飞向内陆，掠 过马格汉 天 然气 厂及气田 (Margham Gas Plant and Field)上空，那里的一排排金属管 道正在向外输送天然气，正是这种碳氢化合物使阿联酋跻身全 球最富庶国家的行列。迪拜这座极尽奢华的海上绿洲同时也是 一个极度渴求水资源之地，因为这里遍布高尔夫球场、喷泉和 泳池，而它的年均降雨量仅有约90毫米。相比之下，伦敦大约 为600毫米。

迪拜时间下午2点左右，在UAF836飞越该地区20分钟之 后，天空开始降雨。

2022年3月，阿联酋阿艾因上空，国 家气象中心的飞行员在进行人工增雨飞行演示

云层催播增雨是20世纪40年代偶然发现的一项技术。当时，通 用电气公司(General Electric)的一位科学家将干冰（即固态 二氧化碳）留在了一只冷冻柜里。结 果，在这个充满雾气的超冷容器里， 一个微型云团的内部形成了冰晶，进而生出细小的雪花。

我们四周的空气里到处都有微量水分。当温暖湿润的空气上升时， 其中的水分会冷却并变成雾状，形 成我们所知的云朵。但研究人员发现，这种自然存在的水分需要某些刺激才能形成云朵，进而 凝结成雨滴、冰雹或雪花。简而言之，水分子需要有可附着的 物质，即凝结核。

有几类颗粒物能担当这样的角色。有些是天然的可以充当 凝结核的媒介，比如被吹到大气平流层的尘埃，或是南极科考基地的企鹅粪便产生的散发恶臭的氨气，研究人员观察到这 些区域上空被云层覆盖的机会更多。也有一些非天然的介质， 比如水运航线上方的层积云尾迹，这是发动机排出的污染物引起的。

普通食盐似乎也可以。在早期的增雨实验里，飞行员曾向 机窗外播撒这种东西。在实验室外面使用干冰也被证明是有 效的。据2014年在美国中西部执行任务的飞行员戴尔·罗伯茨 (Dale Roberts)回忆，当时他将几把干冰投到该地区的三片积 雨云中的一片。“两分钟后我回过头时，那片云下面已经大雨如 注，另外两片则毫无动静。”

演示飞行中释放的实验性纳米材料

自从通用电气在冷冻柜里无意间造出雪花以来，科学家们 便一直在尝试各种人工催雨技术，其研究由那些迫切希望操控 天气为己所用的机构提供资助。越战期间，美军曾尝试通过人 工增雨冲毁敌军的补给线。如今的印度尼西亚用此技术驱散城 市洪涝区的积云，印度则借此抗旱。美国的滑雪场会用这些技 术为雪道补充新雪。

即使经过数十年的研究，这类方法在科学界仍存在争议， 世界气象组织(WMO)发布的情况说明书已承认这一点。人工 增雨的一个重要原理是：它并不能无中生有地凭空制造出水 分。无论你喷洒多少碘化银，晴朗的蓝天依旧只会又晴又蓝。 增雨技术只能增加从云层中析出的水量，就像从海绵里挤出更多的水。

而且其有效性有多大仍存在争议。世界气象组织的报告称， 一部分试验报告降水量有所增加，但另一些试验的结果却“不尽 一致”。对由人工增雨额外带来的降雨量的估算值大小很悬殊， 从几乎为零到45%不等。这个问题的一部分原因在于，每片云层 和每场降雨都是独一无二的，因而很难准确判断原本会有多少 降雨。气象学家只能依靠统计模型，或观测在实验室的云室里进 行的微型实验。

世界气象组织表示，它“既不提倡也不反对实施天气调节 操作”。该机构敦促研究人员采用可靠的科学方法，并密切关 注天气调节对环境和人类健康的“潜在影响”，无论是想要的还是不想要的影响。

史 蒂 芬·布 罗 卡 多 ( S t e p h e n  Broccardo)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 (NASA)的一名工程师，20年前阿联 酋启动 增 雨计 划时曾参加过。他表 示，天气调节已发展为一个全球性产 业，参与其中的既有支持者也有反对 者，既有严谨的学者也有兜售“万金 油”式的骗子。谈到人工增雨技术本 身，他说，“没有人真正明白它为什么 有效或者为什么无效。”

AirNav的数据显示，4月15日下午2点，UAF836飞抵哈贾尔山脉，这里距离迪拜约100公里。阿联酋研究人员指出，这条沿该国东部边境延伸的山脊是人工增雨最有效的区域，因为它能引导暖湿气流向上爬升，这是云层形成的一个关键要 素。附近几个水坝储存着淡水资源，虽然下面的水库夏季经 常完全干涸。

飞机飞了几圈增雨作业特有的紧凑路线。它们瞄准特定云 区，向其底部喷出吸湿剂，这些吸湿剂被温暖的上升气流带入 高耸的云柱，形成水滴。下午2时30分左右，国家气象中心报告 哈塔气象站发生暴雨和雷电天气，该站点位于飞机飞行位置以 南约30公里处。

UAF836于下午4时30分左右再次被侦测到，当时它在哈 贾尔山麓的阿尔代德骆驼赛道附近盘旋。该地区分布的干涸而 易涝的溪谷（阿拉伯语称“瓦迪”(wadi)）一路向海岸延伸。整 个下午，国家气象中心都在X平台发布关于这场“恩赐之雨”的 消息。在阿拉伯语里，这个词蕴含着祝福，是赞美水是滋润农 田、使沙漠丰饶的甘霖。 

当时在阿联酋上空发展成熟的，是一种被称为中尺度对流系统 的天气现象，其中多个独立雷暴汇聚成一个翻滚的巨型云团，面 积与法国相当。4月15日夜间，该系统展现了其威力：气象雷达上 亮起显示雨强等级的明亮色块，清晰揭示了暴雨的密集程度。

4月16日凌晨4时，迪拜的天空出现短暂放晴，云层向东北 方向移动，远离阿联酋去往伊朗方向。但另一股天气前锋正在 迪拜以西的波斯湾上空形成。UAF836于上午8点45分重新起 飞，飞越棕榈岛后向南朝阿勒马克图姆国际机场方向飞去。（多点测量数据未显示飞机是否点燃了催雨弹。）随着暴雨砸向下 方地面，迪拜阿布海尔区的能见度骤降至仅1米左右。距此地 向东50公里外的阿尔法亚一带的居民向《海湾时报》(Khaleej  Times)描述说，那天早晨天空骤然变得像漆黑的夜晚，电闪雷鸣响个不停。

此刻，整个国家几乎都被一团浓密的云层笼罩着，云团从高空倾泻下大量水汽。由三座主题公园组成的迪拜度假区 Dubai Parks & Resorts宣布全天关闭。安帕西地铁站开始积 水。有一处豪华露营度假区被淹，人们不得不去救援4名俄罗斯 游客。当局要求居民们呆在家中、将车辆停在高处。但迪拜移 民聚居区仍有部分居民不惧风险，卷起裤腿、蹚着深及脚踝的 洪水前往工作岗位，他们有些是清洁工、有些是建筑工，还有送 货司机。

外来人员也是助力阿联酋成为全球天气调节技术领军者 的因素之一。被尊为阿联酋国父的扎耶德·本·苏丹·阿勒纳哈 扬酋长(Sheikh Zayed bin Sultan Al Nahyan)生前始终怀着 将沙漠变成绿洲的梦想，直至2004年逝世前他一直支持人工 增雨项目；他深知这个国家的实力取决于其保障淡水供应的能 力。阿联酋的增雨项目于2000年隆重启动，那一年，该国与美 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US National Center for Atmospheric  Research)合作，在波斯湾开展一个研究项目。数年后，美国航 空航天局提供了专业支持。首批飞行员和气象学家中有多人是 从南非招募来的，该国气象部门之前已进行过在飞机上安装吸 湿盐弹装置的试验。

驾机在雷暴云层里穿梭并非易事，心理脆弱的人很难承 受。那里的能见度有时会骤降至近乎为零。飞行员可能不得不 应对闪电、结冰或冰雹，有时甚至是三者同时来袭。据一位早 期参与过阿联酋该项目的飞行员描述，那种体验就像停电时在 酒店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走动——区别是前者面临的是死亡风 险，而不只是腿部擦伤那么简单。“简直惊心动魄，”他回顾说。 （接受本文采访的前雇员和承包商鉴于保密协议的规定和担心 报复均要求匿名。）

另一名飞行员则记得曾被气流从云层中猛烈抛出，机身进 入了倒飞状态。气流能在瞬间将飞机推升或下冲数千英尺（1英 尺约合30厘米）。从驾驶舱的窗户只能看到急泻而下的雨水和 灰蒙蒙的水汽，判断方位的唯一依据是高度表上急速旋转的指 针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

波斯湾地区虽然暴风雨并不常见，但一旦发生就威力惊 人。它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在夏天，因而，如果实施人工 增雨就必须做到快速响应。2003年前后阿联酋将人工增雨项目 改由本国部门执行之后，其气象部门在哈贾尔山脉附近的阿艾 因机场部署了一支比奇空中之王改装机中队，配备轮班飞行员 随时待命，可在30分钟内实现紧急升空。随着时间推移，整个流 程已近乎自动化：发现云团、立即作业。一位以前的飞行员回顾 说，“如果还要等时间判断是否适合播撒，云层早就散了。”

考虑到这种模式加大了事故风险，阿联酋人会考虑在夜间 也催雨的做法显得很不寻常。2018年某天晚上，一名飞行员在 阿布扎比卢浮宫上空点燃了增雨盐弹。他能看到该建筑灯火通 明的穹顶，那里即将上演杜阿·利帕(Dua Lipa)的演唱会。演出 后来因为天气恶劣而取消。据当时参与增雨工作的人员透露，飞行员们半开玩笑地说，是他们毁了这位流行巨星的演出之夜。

到2017年，由于国家气象中心喷洒了大量催雨材料，研究 人员在全国20个地面空气质量监测站发现碘化银微颗粒有显 著增加。几年后，该机构开始使用实验性的钛纳米颗粒来涂覆 催雨盐晶体。据称这样的材料组合兼具亲水性（吸附水分）和 吸湿性（吸收水分），从而让播撒作业更高效。截至2024年，国 家气象中心每年执行的飞播增雨任务多达300次，在能带来最 大增雨量的夏季风暴期间，每天还会多次作业。

阿联酋对水的需求在逐年增长，因而每一滴水都弥足珍 贵。该国大部分供水来自海水淡化厂，通过蒸馏海水去除盐分获 得淡水，这种工艺成本高昂且耗能巨大。相比之下，人工增雨显 得经济实惠。据国家气象中心估算，每投入1美元进行人工增雨 获得的水量，在海水淡化厂要投入25美元才能得到。

4月16日正午刚过，风暴短暂放松了对迪拜的掌控。世界最高建 筑哈利法塔以近828米高的身姿，如利剑般倔强地刺破薄薄的 云层。但到下午3点，痛击再度降临。天空出现了一个形状奇特 的锋面，多位社交媒体用户形容它就像一艘太空船。

它可能就是气象学家所说的弧状云，一种由冷空气从铁砧 状风暴云团顶部急速下沉、再从底部卷曲上升形成的环状结 构。那抹绿黄色的光晕并非什么超自然的反常现象：它只是阳 光穿透湿润的空气发生折射而产生的奇特光照，但它的确与某 种爆发性力量正在作用有关。随后降下的暴雨即便是在这里生 活了一辈子的人也从未见过。

当云层中的液态水滴长到10至20微米（即0.01至0.02毫 米）时，便停止上升并开始降落。在下降过程中，它会形成连锁 反应，像弹珠般与其它数万个水滴相互撞击。这种反应在更高 的云层中能释放出惊人的液态水量。一场典型的雷暴平均有 100万吨水量，足以填满400个奥运会标准泳池。

迪拜部分地区的洪水水位先涨至齐膝深，随后深及腰部。 该市的主干道扎耶德酋长路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出现了长达 2公里的拥堵车流。

下午4点45分左右，彭博新闻社一名记者就洪水报道采访 了国家气象中心气象学家艾哈迈德·哈比卜(Ahmed Habib)。 他表示该中心当天全天还有周一都执行了人工增雨任务，期间 共进行了7次作业，这意味着那期间执飞的飞机不止UAF836一 架。他说，任何对流云都会成为催雨作业的目标。（国家气象中 心事后否认了这段对相关行动的描述。）

随着白昼渐入黄昏，国家气象中心首次发布红色预警，意 味着当前面临最高级别的天气灾害。原本从迪拜国际机场起飞 的航班纷纷推迟、更改机场或取消。晚8时，全市各清真寺在播 放宣礼的同时也特别呼吁信众呆在室内。

尚不清楚4月16日是何时开始出现人员死亡的。警方发 布的唯一一条消息称，一名70多岁的男性公民在拉斯海玛酋长国因为车辆被洪水冲走而 身亡。菲律 宾媒体报 道称， 两名菲籍劳工珍 妮·甘巴奥 (Jennie Gambao)和玛乔 丽·安切塔(Marjorie Ancheta)在乘坐的班车被淹后窒息而 死。另有第三名菲律宾人：47岁的机场技术员丹特·卡西蓬 (Dante Casipong)因为他的车掉进污水井而丧命，身后留下妻子和3个孩子。

人类干预天气的行为历来备受质疑。数百年前，召唤风暴的尝试被视为巫术。16世纪末，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King  James VI)曾经在其船只在北海遭遇风暴袭击后，下令逮捕并 拷打数十名被怀疑施行巫术的人。

云层播撒增雨技术几乎从一问世起就被人们与灾难联系 起来，不论这种关联是否公平。1952年夏季，英格兰西南部的 林恩茅斯村暴发山洪，大半个村庄被卷入大海，34人丧生。村 民怀疑军方在进行云层实验，但当局予以否认。数十年后，英国 广播公司找到了之前丢失的对一位学者的采访，这名学者记得在洪水发生前曾参与一个名叫“积云计划”(Project Cumulus) 的军方支持的实验项目，从滑翔机上抛撒过盐粒。（英国国防 部向《彭博商业周刊》发来声明称，其实验并未产生明显的降 雨，洪水系恶劣天气所致。）

1978年2月，加利福尼亚州大图洪加峡谷的一条溪流决 堤，导致11人死亡，损失达4300万美元。事后人们发现，洛杉矶 县在暴雨来临前一天实施了人工增雨。由此引发的强烈抗议导 致数十起诉讼（最后均败诉），该地区的人工增雨项目也被取 消。在南非，直至1990年代仍有农户向执行人工增雨的飞行员 开枪射击。而今年得克萨斯州洪灾之后，佛罗里达州总检察长 向该州各机场发出警告信函，称任何企图使用化学物质改变天 气者将面临三级重罪指控。

进入人工增雨时代以来，阿联酋的洪水发生率有所增加。 成因可能多种多样，包括气候变化和城市化。在城市化过程中，具有天然吸水性的景观被容易引发洪涝的混凝土设施取代。尽管阿联酋气象部门始终否认造成了风暴，但它承认实施过人工 增雨。该机构在发生极端降雨后也承认，人工增雨可能意味着 落到地表的水可能会增加。2020年1月发生一名女性在3天的 暴雨期间死亡的事件后，该机构发言人声明称，国家气象中心 并不能“制造”降雨，它只是“促使云层增加降雨量”。2022年1月发生强降雨之后，国家气象中心对法新社(Agence Franceu0002Presse)表示，人工增雨可能加剧了灾害的影响。在每起案例中，该机构都会竭力澄清说，无论如何当时本来就会下雨。

没有人确切知道人工增雨对这么强劲的风暴究竟有多大影 响。一些科学家坚持认为，当凝结的水滴已经高效转化为降雨 时，人工干预的影响只能是微乎其微。牛津大学气候学教授理 查德·华盛顿(Richard Washington)在这次风暴发生数日后， 在新闻网站“对话”( the Conversation)上的一篇博客中写道： “就好比微风阻挡不了一辆全速行驶的城际列车。”与此同时， 2000年发表在《科学》(Science)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提到，美国 国家大气研究中心的科学家在对墨西哥进行为期3年的研究期 间发现，对风暴云层实施人工增雨后，其最大一片区域半小时 后产生的降雨量比未实施增雨作业的云层多45%。

墨西哥这项实验及其他研究还报告说，实施过增雨作业的 暴风雨似乎持续时间更长。但由于雷暴云的湍流现象和极度多 样性，要单独挑出吸湿剂产生的影响几乎不可能—至少无法 达到科学证明应达到的标准。很难将人类的干预从自然的混沌 状态中分离出来。罗格斯大学气候学教授艾伦·罗博克(Alan  Robock)指出，人工增雨可能带来了更多降水，也可能因为促 进了那些最终没有降落的冰晶的形成而减少了降水量，还有可 能完全无效。罗博克表示：“这些可能性都不能排除。”

一些科学家呼吁，在缺乏结论性数据的情况下，应采取 谨慎态度。在2022年的一项研究中，赫瑞瓦特大学迪拜校区 的学者明确地将人工增雨及其他一些因素与城市洪水风险上升关联起来。“尽管人工增雨能增加降水量并促进地下水补 给，”论文作者们指出：“但它也影响了排水系统的运行，加 剧了城市洪涝风险。”之后对同一批研究人员的学术论文给 出的评审意见指出，人工增雨与极端降雨存在关联的可能性 “令人担忧”。

美国地球物理联合会(American Geophysical Union)发 布了针对气候干预研究的伦理指南，建议进行适当的风险评估 以期降低有害的副作用、确保透明度，并设置“触发机制”，以 便在出问题时“暂停或终止实验”。

4月16日UAF836最后一次出现在空域记录里是晚上10点30 分，当时它正在其驻阿联酋阿艾因机场基地以北区域飞行。 附近一家气象站记录的过去24小时降雨量达到惊人的255毫 米，几乎是迪拜年均降雨量的3倍。尽管这是有记录以来最强 的一场降雨，但这不完全是坏消息。该国官方媒体阿联酋通讯 社(Emirates News Agency)（也称WAM）表示，这场暴雨 起到了“充实国家地下水储备”的效果。

迪拜居民次日清晨醒来时，看到晴朗的天空下是一幅超现 实的水世界景象。多条高速公路泡在水下，水里零星漂着一些 被淹的汽车。有几位勇敢的居民划着独木舟查看亲友和邻居。 被迫在机场或大型商场里过夜的人们开始琢磨如何回家。 中心资助或曾获阿联酋政府资助的科学家的观点。BBC事实核 查员引用大气科学家戴安娜·弗朗西斯(Diana Francis)的话 说，人工增雨作业不会在“区域天气系统如此强大”的情况下 实施。弗朗西斯与国家气象中心有合作，她的实验室设在政府 资助的哈利法大学。（弗朗西斯未回应要求置评的邮件。） 同一篇文章援引了英国雷丁大学两位气象学教授的观点， 工作有可能保不住。其中一位飞行员称，大约10年前，围绕保 加利亚制造的催雨盐弹在点燃时容易爆炸的问题，机组人员曾 与气象中心管理层发生过争执。直到某次飞行中一枚盐弹在途 中发生爆炸，在机翼上炸出一个洞，气象中心才动了恻隐之心。 2019年有飞行员投诉安全方面问题时被驳回，并被告知“这是 最上面的命令。” 飞行员们表示，不论是晴空万里，还是大雨倾盆、下方能看 见汽车在被洪水淹没的道路上艰难前行，各种天气下他们都接 到过投放催雨盐弹的任务。“它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应付式的操 作，”其中一位飞行员说。国家气象中心似乎不太关注实际效 果，而是更关心在每天的工作报告里堆砌完成的任务量。 另一名飞行员回忆，有一次他在接到增雨飞行任务后看到 有报道称发生了洪水，于是发出提醒。他说，当时他告诉气象中 心管理层，应该停止这次任务以降低风险，但没有人理会他。 这位飞行员到2024年4月不再为气象中心工作，但他说他后来 与仍在职的前同事保持着联系。“我的朋友们还会执行那些任 务，他们说如果不飞就会被开除，”他说，“我不知道哪一种行 为更让我愤怒，是单纯撒谎还是因为无能而撒谎。” 洪水过后，有迪拜政府背景的报纸附和官方的说法。全球性媒 体也有倾向于这么做的。有几篇报道依据的是直接受国家气象 当天早晨，彭博新闻社联系阿联酋国家气象 中心询问有无最新消息时，一名发言人表示，气象 学家哈比卜之前得到的信息不准确：增雨作业确 实有过，但是在14日和15日，当时暴风雨尚未达到 其最大强度。气象中心还补充了一份声明，称“它 在本次事件期间”未实施任何增雨作业，而且在 极端天气条件下它不会安排飞行任务。（哈比卜和 这位发言人均未回应本报道的置评请求。）

国家气象中心之后再次改口，这次是在发给 迪拜《国家报》(National)的声明里。该中心称， 飞机在风暴来临前的几天里确实执行过任务， 但只采集了样本，并未投放催雨盐弹，还补充说 “我们非常重视人员、飞行员和飞机的安全。”

在参与阿联酋人工增雨项目的一小群飞行 员中的一些人听来，这样的否认很费解。首先， 像UAF836这种比奇空中之王机型并未配备采集 云层样本所需的专用设备。用国家气象中心一名 前飞行员的话来说，这架飞机真正能获取的只有“肉眼观察到 的数据”，即飞行员目测到的东西。“它单纯只是一架人工增雨 机，”气象中心另一名前飞行员说。

对于所有参与过该项目的飞行员而言，所谓重视飞行员和 飞机安全的说法听上去并不真实。两位前飞行员表示，他们曾 被告知，如果他们在自认为不安全的条件下拒绝飞行，他们的工作有可能保不住。其中一位飞行员称，大约10年前，围绕保 加利亚制造的催雨盐弹在点燃时容易爆炸的问题，机组人员曾 与气象中心管理层发生过争执。直到某次飞行中一枚盐弹在途 中发生爆炸，在机翼上炸出一个洞，气象中心才动了恻隐之心。 2019年有飞行员投诉安全方面问题时被驳回，并被告知“这是最上面的命令。”

飞行员们表示，不论是晴空万里，还是大雨倾盆、下方能看 见汽车在被洪水淹没的道路上艰难前行，各种天气下他们都接 到过投放催雨盐弹的任务。“它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应付式的操 作，”其中一位飞行员说。国家气象中心似乎不太关注实际效果，而是更关心在每天的工作报告里堆砌完成的任务量。

另一名飞行员回忆，有一次他在接到增雨飞行任务后看到 有报道称发生了洪水，于是发出提醒。他说，当时他告诉气象中 心管理层，应该停止这次任务以降低风险，但没有人理会他。 这位飞行员到2024年4月不再为气象中心工作，但他说他后来 与仍在职的前同事保持着联系。“我的朋友们还会执行那些任 务，他们说如果不飞就会被开除，”他说，“我不知道哪一种行 为更让我愤怒，是单纯撒谎还是因为无能而撒谎。

洪水过后，有迪拜政府背景的报纸附和官方的说法。全球性媒体也有倾向于这么做的。有几篇报道依据的是直接受国家气象中心资助或曾获阿联酋政府资助的科学家的观点。BBC事实核 查员引用大气科学家戴安娜·弗朗西斯(Diana Francis)的话 说，人工增雨作业不会在“区域天气系统如此强大”的情况下 实施。弗朗西斯与国家气象中心有合作，她的实验室设在政府 资助的哈利法大学。（弗朗西斯未回应要求置评的邮件。）

同一篇文章援引了英国雷丁大学两位气象学教授的观点，他们所在的系曾从阿联酋拿到至少150万美元用于研究人工 增雨的资金。该校后来发布了题为《迪拜洪灾并非人工增雨所 致》(Cloud seeding did not cause Dubai floods)的新闻稿， 其中引用了这两位教授的观点，但未提及上述资助关系。

马滕·安鲍姆(Maarten Ambaum)和贾尔斯·哈里森(Giles  Harrison)两位教授表示，他们没有参与阿联酋国家气象中心气 象改造项目的实际操作，也没有增雨飞行是何时实施的第一手 信息。但他们坚持自己的评估意见，称它们是基于有关云层的物 理学原理。实际上，如此强劲的风暴能很高效地将凝结水转化 为降雨，向其播撒催雨盐没有意义。

有关人工增雨效果的争论短期内 难有定论，但根据阿联酋官方的数据， 很难想象其增雨行动没有带来任何影 响。在媒体报道和已经发表的研究成 果中，官员们提到的降雨量增幅少的有5%，多的达到35%。水文 模型专家们指出，一旦排水系统超负荷运转，任何额外降雨的 影响都会被放大。“如果人工增雨导致降水量超出设计承载能 力，洪水就会随之而来，”英国巴斯大学水工程学副教授托马 斯·凯尔德森(Thomas Kjeldsen)在邮件中写道。“至于增多10% 或20%是否足够危险，没有人能断言，因为这取决于原本的降雨 量水平，”他写道，“但如果原本降雨量就很大，那么即便增多 10%……也相当可观了。”

“加密比特领主”的兰博基尼泡水两天之后，迪拜的生活 逐渐回归常态。数字货币大会最终举行，与会者们啜着撒了金 箔的咖啡，伴着震耳的电子乐抚摸宠物美洲驼。非同质化代币 公司Pudgy Penguins的首席执行官卢卡·内茨(Luca Netz)对 这次天气事件造成的中断表现得很豁达，对彭博新闻社说“我 们经历过更糟的情况。”

2025年1月，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工增雨科学家齐聚阿布扎比一 家豪华酒店，参加阿联酋国家气象中心的王牌会议。国际人工 增雨论坛(International Rain Enhancement Forum)。这场 活动将泰德演讲(TED Talk)式的表达风格（演讲者喜欢“价值 创造”和“智能节点”之类的术语）与崇尚军力的民族主义展示 融为一体。

国家气象中心有一个资助项目，其运作模式类似一家风险投资机构，它向全球大约1800名学者主持的有前景的研究项目 投入了数百万美元的资金。有人宣称：“所谓不可能只是个起 点。”与此同时，在一块飘扬着阿联酋国旗的巨型屏幕下，有执行过人工增雨任务的空军军官在获颁勋章。

人工增雨科学家 齐聚阿布扎比

几乎没有人提及年初刚发生过的事。在阿联酋，不同于 官方立场的政见会不受欢迎。据亲民主非营利组织“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称：“该国几乎无人敢就政治和其他敏感议题发声。”关于这场洪水只有少数人直接表态，位于阿布扎比的技术创新研究院(Technology Innovation  Institute)的首席创新官肖基·卡斯米(Chaouki Kasmi)是 其中之一，他宣称，去年4月的洪水是“异常的大气环境”引发的，并非人工增雨所致。“一些一流科学家已证实了这一 点，”他说。

“水就是政治，”世界水理事会(World Water Council)主 席洛伊克·福尚(Loïc Fauchon)登上讲台说。至少这个论断没人能反驳。阿联酋的几个邻国，尤其是沙特阿拉伯和阿曼—都在实施人工增雨，至少从理论上讲，它们在争夺同一片天空里的水汽。控制饮用水供应的吸引力不言而喻。20年前，一位南非承 包商遇到了一位支持早期人工增雨项目的阿联酋领导人之一。 这位承包商记得对方对她说：“下一次世界大战将因水而起。”

天气调节技术既可用作武器，也可以成为救星。在那次人工增雨论坛上，一位发言者指出，向云层大规模播洒海水（即 所谓“亮化”技术），能通过将太阳光反射回太空来遏制全球变 暖。与会科学家还介绍了向云层发射激光和利用巨型扬声器向 上发射声波的技术，目的是震落云层水汽。南非西北大学气候 学教授罗伊洛夫·伯格(Roelof Burger)警告称，随着研究者将 该领域推向新的方向，人工催播技术若“被不怀好意的人”掌 控，很有可能“带来危险。”

随着地球持续升温，无论气候工程以何种形式出现，其重要性可能都会日益凸显：对某些国家它可能会威胁它们的水资源供 应，在另一些国家则可能扩大水资源。当然，也可能这一切都只是 乌托邦式的技术幻想，注定会在我们难以理解、更遑论掌控的自 然力量面前败下阵来。何种答案取决于回答问题的是谁。

阿布扎比论坛外面是又一个天气完美的日子。仅有的几片 云朵飘浮在空中，如薄雾般若有若无，当然不值得为它们出动 飞机。它们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留下烈日，在沙漠湛蓝的晴空下毫无遮拦地烧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