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帝制时期的访华使团,我们首先想到的或许是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然而,马戛尔尼使团访华的失败,并没有让所有欧洲国家裹足不前。仅仅两年后,1795年,荷兰东印度公司以恭贺乾隆皇帝登基六十周年为名,派遣使团来华为乾隆皇帝庆祝,成为鸦片战争前最后一个被中国皇帝正式接见的真正的欧洲外交使团。
在《最后的使团》中,历史学家欧阳泰展开尘封两个多世纪的档案,通过讲述荷兰使团旅途中的奇闻异事,融微观史叙事与宏大历史思考为一体,对外交史中传统的“文化冲突论”进行了反思。
一个是有着“海上马车夫”之称的贸易强国——荷兰,一个是正值康乾盛世的文明古国——清朝。这段邂逅产生了怎样奇妙的碰撞?在欧阳泰笔下,1795年的中国,不是故步自封的国家,而是一个正在尝试与世界对话的国度。
1795年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冻。德胜与荷兰使团的成员们终于抵达京师,经过2000多公里的旅程,风尘仆仆地站在紫禁城外。他们以为即将迎来一场外交的巅峰时刻——隆重的觐见仪式。可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并不那么正式的“游戏”……
以下内容经出版社授权摘自《最后的使团》,小标题为编者拟。
《最后的使团》
作者:[美]欧阳泰
译者:张孝铎
中信出版集团·新思文化
2025年9月
原文作者|[美]欧阳泰
凌晨三点,觐见乾隆
觐见皇帝那天,也就是1795年1月12日,凌晨三点,尖厉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这是有人在负责叫他们起床。很快,士兵就穿上最好的制服,使团绅士换上衬衣,仆人送来梳子、卷发器和发粉。假发和发式在欧洲已经过时,但这些洋人听从建议戴起假发,扑上发粉。长卷发是洋人异域情调的一部分。乾隆皇帝的父亲雍正皇帝甚至让宫廷画师为他绘制了身着洋装、头戴假发的画像。
德胜和范罢览率先出发,走入暗夜。蓝色布篷、两侧开窗的两轮小车在黑暗中等候。他们坐上黑色坐垫,小车沿胡同摇晃着前进,右转上大街。小德经等人步行跟随。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西华门前。西华门是紫禁城的主要出入口之一,皇帝游幸西苑,便由此门而出。这正是他今日要去的地方。天色太暗,视线模糊,但使团一行看得出面前的广场很热闹。人们来来往往,拉着车跑。天很冷。
乾隆的父亲雍正皇帝像,他在画中扮作欧洲贵族模样。画像作于18 世纪早期,当时雍正还是雍亲王,爱好请人绘制自己身着各式特色服饰的画像。
一行人被引入一个低矮的房间,房内只有烛台上一根细长的蜡烛照明。随处摆着简陋的椅子和长凳,还有一张小桌。火盆里生着火。侍从说,寻常人等须在室外候驾,可见他们备受优待。他们被请到烧热的炕前落座,然后观察起其他宾客来。三十名使节将于今日瞻觐,但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看起来是清朝官员。只有一个人像是贵宾:一位潇洒的青年,一只耳朵上戴着耳环。他们被告知,这位是“多罗郡王”。
清晨六点,他们被带往另一区域。漂亮的门楼下,他们看到四名长者挤在遮篷下的火边取暖。四人装束奇特:明朝官服样式,金腰带,高耸的褐色皮毛帽子。这些是朝鲜人,与清朝的关系最为亲密。德胜一行惊讶于朝鲜人就在“公用帐篷”外候驾,朝鲜人则惊讶于他们脏兮兮的绿袍子和邋遢的白衬衣。
可惜,几乎没时间试着交流了。太阳升起,洋人被护送回广场。这时候,他们看清西华门了。华美的砖石建筑,有三座券门。左右两侧是紫禁城高耸绵延的红砖墙,红墙对面建造了长长的廊庑,那里有供下人使用的房间。墙下是一条宽阔的护城河,此时冻了冰。使团众人都糊涂了,以为他们之前已经身在宫中。他们尚未意识到,京城是墙内有墙。
一切都动起来了。高官大员身着缀有锦鸡、孔雀和雁补子的官服,与一众蒙古人、藏人、满人和朝鲜人乱哄哄地走着,仆人和随从推着小车紧随左右。这种混乱让德胜目瞪口呆:“名流显贵和无名小卒,富人和穷人,都混在一起胡乱走着,毫无尊卑贵贱之分。这样乱糟糟的画面让我们大吃一惊。”他们本期待着见证从前传教士所书写的端庄举止,还有礼部组织的觐见和典礼。
人们开始沿一条垫高的平整的青石板路两侧站好。这条路贯穿广场,直通西华门的中门。它正对御路,皇帝将由此乘舆而来。德胜和范罢览震惊地发现,他们要在这里迎候皇帝。他们本以为将在典雅的正殿呈上金匣所盛的国书,可不是候在天寒地冻的户外。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跟着向导穿过人群找地方等候。但向导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们带着洋人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抱着礼服的仆人吃力地跟随。小德经和其他年轻绅士感到十分有趣,尤其是护送者之间意见不同之时。
但人们挤在身边对他们又戳又捅就不那么好玩了。欧洲人是这里最特别的异国贵客,人们都想看一眼,摸一把。朝鲜人是最放肆的——不是那些年长使节,而是其他同行者。他们又抓又摸,不戴手套就把手伸进欧洲人精心造型的头发里。
朝鲜人的日志和报告中记述了这些西洋人的奇装异服:既不将头发编成发辫,也不梳发髻,就用缎带歪歪扭扭地把头发绑在脑后;戴着荷叶状的黑毡帽,上头不伦不类地插着白色羽毛;穿着怪异的礼服,礼服用大颗圆纽扣系紧而不是用腰带或线缝,衣服过短,腿全露在外面;穿着限制行动的紧身衬衣和裤子,以至于四肢不能屈曲。还有那副嘴脸!“深目突鼻,形貌诡怪,所至人皆环立喧笑,作为异观。”
戳碰和嘲笑尚能忍受,又抓又摸可让这些欧洲人忍无可忍。小德经写道:“这些恶心的家伙毫无尊重。”皇家侍卫挥舞鞭子左右驱赶,以遏止朝鲜人“过盛的好奇心”。
他们总算沿着御道找到了一席之地,位置距离西华门相当远,比其他人都要远。大约这个时候,左右都安静下来。
西华门的侧门打开,扈从涌出来,还有几十个骑马的人,马匹普普通通。每个人都“在极度混乱之中”行进。然后,皇帝乘黄小轿自中门而出,八名轿夫身着黄色长袍,帽子上插着羽毛。多名大臣陪护两侧,前面走着佩剑打黄色旗帜的銮仪卫执事。皇帝在朝鲜人面前停留片刻,说了几句话,但他似乎迫不及待要到洋人面前来。
到德胜祗迎处,住轿。德胜按所学的规矩跪在地上,双手将金匣举过头顶,呈上国书。一名官员将国书呈递皇上,德胜和范罢览免冠九叩头。脱帽是这些西洋人特有的小礼节。在皇帝谕令纂修的《皇清职贡图》中,《荷兰国夷人》就记载他们“遇人则免冠挟之以为礼”。德胜和范罢览身后,小德经等人也免冠叩头,不过小德经也称:“我们太好奇、太想看看周围发生的一切了,所行之礼并不完全符合要求,只不过也没人注意罢了。”
乾隆皇帝身披黑色皮端罩,面带喜色看着使节。他年事已高,但“气色很好”。
“尔等从何处来?”他问道。译员在旁翻译。
“从荷兰国来。”德胜答。“国王贵庚?”
“四十六岁。”德胜答道。“国家可太平?”
德胜说荷兰一派升平,这不是真话——他明知荷兰此时正与法国交战。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法国军队已经向阿姆斯特丹挺进。数日后,荷兰共和国就将不复存在。
“尔身子可康健?”皇帝问道,“路途遥远,一路上可曾受艰辛劳苦?”
德胜答道,他身体很好,一路上深得皇上关心,他和使团同侪感恩不尽。
“尔等不冷?”皇帝又问。与其他大多数来宾不同,这些洋人此刻没有穿皮袍。他们方才已经脱掉了,以便皇帝看到他们华丽的衣装。朝鲜人认为在皇帝面前除去袍服、只着衬衣,着实怪异。
德胜说他感觉还好。
皇帝对德胜和范罢览身为外国人但出色地行了中国礼节表示满意。然后,带着装有国书的金匣,皇帝沿着御路继续前行。
所有人起身跟随。人群如此密集,移动如此之快,令使团绅士颇为惊慌。范罢览写道:“我们每个人都被一位大臣抓着胳膊拖着走,在我们国家,这被视为最粗鲁无礼的举止,在这里却被当作热情和关心的证明。”
皇帝身后争先恐后的奇特人群,紧随其后漫不经心的无序的行进队伍,不同社会阶层令人困惑的混合,使节们跪拜位置的混乱,乃至皇帝步辇之朴素简单,桩桩件件都与他们读过的传教士见闻录大相径庭。范罢览写道:“我承认我大为震惊,既震惊于这一大群好奇的看客,也震惊于他们竟混乱到如此程度,这令人不禁以为自己正身处一个从未有过任何文明观念的野蛮国度。”他想起了读过的礼部介绍,礼部本应仔细掌管宾礼:
我想起了大受吹捧的礼部。我不禁问自己,这里没有任何秩序,只有混乱,礼部究竟要在什么场合才会行使其一丝不苟、循规蹈矩的职责?倘若我们没有当场冻僵,这倒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一个人只有亲眼看见,才会对此产生一点点认识;但就我个人经验来看,我简直无法相信中国君主的宫廷会出现如此混乱的局面。
《乾隆帝岁朝行乐图》轴(局部),(清)乾隆 丁观鹏 郎世宁等绘。
冰嬉盛事:“贵国可有冰?”
他和使团其他人没有认识到,这并不是一场正式仪式。皇帝穿着简单的皮袍,正要前往阅视一项体育盛事:一年一度的冰嬉比赛。冰嬉是冬季京城的亮点。观众喜气洋洋,激动兴奋,这就是德胜等人觉得他们在“令人恐惧的人群中”被推着走的原因。
他们向西疾行,穿西苑门进入西苑。皇帝到达太液池,下轿,登上黄幄冰床,由官员牵拉冰床跑过冰面。众人跟随。冰面很滑,有些人摔倒了,其中也包括他们的伴送官王仕基。“不过,摔了也没关系,”德胜写道,“因为中国人都穿着厚衣服,伤不到他们。”倒是他们欧洲人,身着滑稽的服装,更容易摔伤。众官员搀扶着他们。
皇帝的冰床停在一座漂亮的亭子附近,然后他就消失在一道门之后。德胜等人被请到附近的另一处建筑。这座建筑外观宏伟庄严,内部却又冷又暗,空空荡荡,地上只放着几张小木桌和几个蒲团。他们本要在此盘腿用膳,但实在坐不舒服,便还是站着。去年,英国人就因为下装太紧而获准免行某些礼仪,所以伴送官这次很快就为荷兰人另行安排了一个有高桌长椅的房间。新房间好些,但在范罢览看来,它比一间普通的欧式营房强不了多少:
环顾四周,我们极度震惊。在皇宫之内我们竟然被安排在这种房间,只能说这让我们更充分地意识到,我们没理由抱怨一路上简陋的馆舍了。经过同样一番比较,我们也判断出,我们在北京的行馆确是豪门大宅。这幅画面或许与传教士发往欧洲的精彩的京城见闻不符,也与他们对这座皇宫的讲述不同……但正是我亲眼所见,让我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由一班高个子太监伺候用了饭,太监们声音很高,其中一个看起来与老妪无异。皇帝从自己的桌上赏了一道菜来:内填红色馅料的花形黄油酥。他们叩头谢恩,但还没来得及享用,随护官员就一拥而上,开始抢夺糕点。小德经写道,这些人“在中国人当中完全称得上贪吃了”,却也被内大臣拦着,直到他们欧洲人用完。点心很可口,但赏赐的第二道菜可不好吃。这盘“野鸡腿”在德胜看来就像剩菜,好像有人啃掉了肉,才把骨头
“丢在我们面前的桌上”。他叩了头,但拒不享用。这段经历深深刺激了他:
这虽然显然是他在表示恩宠,但还是显示出十足的粗鲁和野蛮。无论欧洲人对此是多么难以置信,我都必须提到这种奇异的做法。根据传教士们多年来试图误导世人的记述,我想象的从来都是一个高度文明开化的民族。这些想法根深蒂固,要将它们清除,非用上某种暴力不可。但事实证明,这次筵宴,加上我们之前的种种遭遇,无异于一剂猛药。
使团其他绅士都没提到啃过的鸡腿。也许,只是德胜这一天过得不顺心。
早餐之后,正如德胜所说,他们又随着“同样乱作一团的人群”被带回冰上。衣着华丽的满人正在冰上徜徉,在小德经看来,滑得不算差劲。众官员催促德胜小试身手,但他拒绝了。他上次滑冰还是三十年前,更何况冰上都是裂缝。这与乾隆皇帝在诗中描写的“形容镜舞鸾”截然不同。
阿吉和小范罢览决定加入,但他们不喜欢满人的冰鞋。这种冰鞋用缠在脚上的皮绳固定,冰刀更薄、更窄,后缘更长,一直延伸到脚后跟。前部凤头也较短,以近乎直角向上然后戛然而止,不像欧洲冰鞋那样有弧度。这让滑冰者很难停下,还容易在倾身时摔倒。下人们急忙赶回洋人住地取来欧式冰鞋。当年轻绅士们绑好冰鞋,滑上冰面时,贵族、大臣、劳工、奴仆,人人都拥上前观看。侍卫们抽打鞭子,驱赶人群后退。
一些王公贝勒穿着暖和的毛皮大衣,坐在冰床上观赏。小范罢览靠近其中最打眼的一位:这位尊贵的先生由其王府的众人陪同,戴孔雀翎的官员为他拉着冰床。他招呼小范罢览,命人将这个外国人抬上冰床。但他们没谈几句话就被打断,因为皇帝已经进完早膳,要下令开始比赛了。
皇上走上冰面,登入冰床。冰床华美宽敞,红色的底部两侧绘有精美的金龙,上部黄幄似伞。乾隆尤爱冰床,为此作过《腊日观冰嬉因咏冰床》一诗:
绳床殊古制,冰上可拖行。
舟水车陆异,济人利物并。
毬争武因习,旗逐赏分平。
家法国恩普,群欣度首正。
他的冰床向前滑去,王公大臣裹紧皮衣,步行跟随。皇帝才在冰冻的湖面停下来,就命人将欧洲人请到近旁,这样他们的视野更好。
德胜等人很为享此盛情而高兴,因为他们对皇帝本人和对冰嬉一样感兴趣。这位老君主端坐着,面目慈祥,下巴留着稀疏的胡子。他望向冰面。湖面另一边,亭台檐顶透过树木显露出来,远处是白塔的塔刹和宝顶。大约半英里(约0.8千米)开外,就是第一个竞速项目“抢等”的起跑线。一组选手正在高高的大旗下等待号令。他们身着金色或大红色的制服,穿着冰鞋和护膝。选手皆是从八旗兵丁中选拔出来参赛的。
皇帝发令。一名男子在御用冰床附近鸣响火炮。起跑线上,扬起一缕烟尘。片刻之后,传来报告。选手们竞相起跑,直向御前滑来。
首个抵达终点的人被一名大臣拽住,两人齐齐摔倒。后面的选手也全都摔倒。范罢览认为这样滑冰太草率:“欧洲人全速滑行时能用脚后跟刹住,中国人没有掌握这种刹停技巧,他们无法控制滑行速度。为避免冲撞皇帝,他们一靠近冰床就自己摔在冰上。”但摔在冰上本就是竞赛的一部分,皇帝也会亲自赏赐。冰嬉不只是娱乐和军事训练,也是岁底加恩,以资八旗度岁之计。下一个项目“抢球”很快开始。抢球类似于冰上橄榄球。参赛者分在冰上两队而立,一队红衣,一队黄衣。“执事”(即裁判)将白皮球踢至场中,球员们争相去抓球上的带子抢球,得球者复掷,其他人复夺之。这让洋人困惑不解。小德经说:“这种比赛意义不大。”队员们不断争相跃起,或坠冰上。比赛时间不长。很快,他们就得到皇帝的赏赐,得球者赏赐最丰。
皇帝的冰床拉往最后一个项目“转龙射球”处。两座竹制旌门相隔一段距离,每座旌门当间有一圆盘,圆盘上悬挂五彩线球,名曰“天球”。距旌门不远处,冰上另置一球,曰“地球”。数百人穿着虎皮马褂,开始滑冰。三人一组,第一人执小旗先导,另两人执弓矢随后。他们在冰上绕大圈盘旋滑行。滑过旌门时,射手回身射击天球、地球。队伍按长幼排序,末尾另有一幼童。整场比赛期间,皇帝都注视着这些洋人,似乎在估量他们是否喜欢眼前的事物。范罢览确实喜欢:“这项运动井然有序,尽管滑行速度极快,但几乎所有人都敏捷地射中目标,展现出欧洲弓箭手一样的优雅身姿。”德胜对此印象平平,觉得这项赛事对技巧要求甚低,而且许多射手没有命中彩球。
皇帝又是一轮赏赐,赛事结束。他乘冰床折返回宫。衣衫单薄的欧洲人也迫切地要回住地。小德经写道:“我们的鞋太薄了,长时间站在冰上受不住。”
然而,计划有变。他们非但没有打道回府,反而进了紫禁城。
乾隆皇帝像。“中国人似乎对皇帝有失尊重”
他们得知,要与领班军机大臣和珅会晤。德胜特别提到,此人“掌控着整个朝廷,因此常被人称作‘二皇帝’”。他们被带回西华门广场。小德经现在才搞清楚,这里实际上并不在紫禁城之内,只是宫门外的一座外部广场,进宫者在此下马落轿。除了皇帝和极少数人,其他人在紫禁城里只得步行。他们穿过雄伟的大门时,范罢览数了数,正走了四十二步。门内的场面令他惊奇:“从这条甬道出来,我们就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广场。广场地面铺砖,周围矗立的建筑毫无秩序和规律可言。”
紫禁城规模惊人,绵延不绝:千百间屋,大多数都有围墙庭院。琉璃龙吻兽自黄瓦上怒目而视。工匠的技艺令人赞叹,细木精心上了漆,样样用毛石砌筑。然而,他们也瞥见了肮脏的巷子、破烂的小屋和成堆的垃圾。“有时候,我们还以为自己身处某个城市破败的后街。”
最后,他们来到一处小门,一群脏兮兮的人聚在他们身边,争相围观。侍卫辟出路,领他们进了值房小院。外层支摘窗撑起,露出里层一小块玻璃窗。窗后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脸,盯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他们获准进入,走上坡道,进入一间低矮拥挤的房间。人们拥上来,推挤着抢占前面的位置。
冰嬉。转龙射球,是京城一年一度冰嬉盛典的项目之一。选手们按阵图盘旋曲折滑冰,穿过旌门时,射手回身向旌门上方悬挂的天球射击。
使团众人好不容易被推着穿过这间房,进入另一间小得多的屋子。和中堂坐在窗前,一只脚搁在垫子上。他时年四十五岁,和颜悦色。德胜和范罢览叩头行礼。
“贵国可有冰?”他问道。
他们向他保证欧洲也有冰,回答由年轻的法国人阿吉代为翻译。
他问起来客的健康和衣着,赞赏他们行礼极得体。他们则为自己不谙中国礼节而表示歉意。
会见一结束,正副使便照欧洲人的方式鞠躬告退,穿过宫殿群返回西华门,然后乘马车回到行馆。他们回到行馆时已冻得瑟瑟发抖,重返室内令他们大为满足。
他们取得了之前鲜有洋人实现的成就——进入紫禁城。他们一边暖和身子,一边回想一天的经历。这位和大人体贴友好,他可是清朝一人之下、大权在握的重臣,办公地何至于如此“寒酸”?他们之前听说他在紫禁城外有一座府第,但他的办公室为什么如此狭小呢?范罢览写道:“房间太小了,荷兰一个普通商人的房间都比它更宽敞、更漂亮。”
同样奇怪的是他们全天都处在社会等级混合的场面中。“主子和奴才杂乱无章地站在一起。仆人们为了满足好奇心,想看看我们的样子,就毫无规矩地将大臣挤到一边,自己抢到前头。”使团成员觉得这种混杂奇怪且令人不快,甚至无礼冒犯。正如小德经所写:“我们见(和珅)的那间凄惨的值房,因为主人和家奴混在一起而越发令人无法忍受。”这段经历让他们质疑自己对中国的认识。“亲眼所见的每件事在我们看来都不可思议;毫无疑问,对任何目睹这些事的人来说,都是如此。”令他们惊讶的是,这种不得体、不礼貌的行为不只是对和珅。“中国人似乎对皇帝有失尊重,”小德经写道,“因为就在御苑之内,甚至就在御前,都有人抽鞭子。所有人都挤在周围,大声说话,根本不理会皇帝。”
德胜认为,缺少社会阶层的区分意味着文明的匮乏,而这应归因于满汉融合:
今日的会晤令我们感想颇多。我从没见过社会不同等级之间如此混合。最高层与最底层碰在一起,雅士与粗人处处并肩同行。甚至在和大人房内,也能看到穿着脏衣服的平民百姓挤在大臣中间。在皇帝面前,执鞭抽人。接待仪式、房间和家具陈设,事实上几乎所有东西都留下了这样一种深刻的印象:汉人的文明与鞑靼的野蛮结合在一起,但结合得很糟糕。
德胜还不知道,满人是故意推行这种融合的,这也是他们建立的国家存续如此长久的原因之一。乾隆皇帝的祖宗采用了汉人的政治和礼仪制度,并使之与满人的制度相适应。当今皇上更是制定了精细的政策,确保后代不会丧失满人的传统。他坚持使用满语,资助满语翻译和文学工程,推广发扬满洲传统的冰嬉等活动。这种融合并不限于满汉习俗。清朝也吸收和采纳了其他民族的风俗习惯,特别是藏族和蒙古族。皇帝本人和许多饱学的满人一样,精通四种语言:汉语、满语、蒙语、藏语。清朝是一个大熔炉,皇帝就是它的核心。
早已读过传教士见闻录的德胜等人期待的是优雅、礼仪和庄严,经历的却更像一场乡村赶集。不过,这是因为当天的盛典本就像一场游乐会。冰嬉并不属于闻名遐迩的盛大仪式,那些古老的祀典、庆典都是由礼部精心管理安排的。冰嬉本就是娱乐活动,更多是一场体育赛事,而非仪式。
元旦是一年中最喜庆的节日,皇帝和群臣都渴望与来访的外宾共庆新春。朝贺、游览、戏曲、摔跤、杂技、焰火,当然还有筵宴、筵宴、筵宴。欧洲人会更深入地了解清朝文化的丰富内涵,但这需要通过多次瞻觐、会晤和接触来实现——这些都是耗费精力的事。
原文作者/[美]欧阳泰
摘编/李永博
导语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