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法集要图卷之杵捣 徐扬
墨法集要图卷之丸擀 徐扬
徐德亮
我有一块民国老墨,墨版上就一句诗,颇富哲理,以至于令人感叹;在我的文学储备里,这可能是最出名的关于磨墨的诗句了,叫作“非人磨墨墨磨人”。
过去,所有的脑力工作者,无论是官员、书吏、文人、学士还是手工业设计者、建筑设计者、教书先生、账房先生,甚至是跑合儿的、拉房纤的、拼缝儿的,都离不开墨。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磨出足够一天用的墨汁,倒进墨盒,抑或给砚台盖上盖儿,防止墨汁干掉。
如果不是拿写字当压力、拿工作当罪受,哪怕再大的官、再有钱,都愿意自己磨墨。一来,所谓的“书童”并非标配,多数人没有这个闲钱,工作单位里也没有哪个下属能充作书童;二来,这些不繁重的风雅之事不应由杂役负责,头些年钢笔流行的时候,也没见哪个领导让保洁员每天给他的钢笔吸饱墨水;再者,磨墨就像沏茶,是解压的过程,尤其对天天伏案的文吏来说,磨墨的时候能调剂一下,休息一会儿。
天天磨墨,看着墨条一点点磨下去,直至变成墨头,扔掉,再拿新墨,周而复始;砚台里的墨汁,从多到少,加水再研,又从多到少。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转瞬间,一辈子就磨过去了。“非人磨墨墨磨人”,看起来是人把墨一点点磨下去,实则是墨把人一点点磨下去,从花花少年磨到垂垂老矣。这是最好的好诗、最白的白话,能拨动天下读书人的心。
追溯诗句的由来时,我才发现出自苏轼之手,全诗挺长,用典挺多,确是好诗。
这首诗是苏轼在徐州当知州时写的。那年,年届四十的他带领徐州军民抗洪治旱、挖煤冶铁、防疫除害,得到人民的爱戴和皇帝的嘉奖,仕途走得通畅而顺达。至于他的诗文,在当时的文人圈广为流传,但那些脍炙人口的名篇,如“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还没有创作出来。
在徐州任职期间,苏轼结识了几位好友,其中一位名叫舒焕,是熙宁六年(1073年)的进士,时任徐州教授,虽为苏轼的僚属,但因二人品性相同,经常在一起交游唱和。翻阅苏轼的诗集,题名中带“舒教授”的有好几首;能在苏轼的诗中留名,也算得上文人之幸了。
苏轼蓄墨成癖,多达数百锭,一有空就拿出来,既端详样貌,又研磨试墨。一次,舒焕参观了苏轼的藏墨,赞叹之余写了首诗,苏轼便和了一首《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
“次韵”就是步其诗的原韵,即严格按照原诗的韵脚字及其顺序进行创作。说白了,苏轼的这首诗,每两句最后那个押韵的字,和舒焕的诗一致;也就是先给出一些押韵的字,在不变动字也不变动顺序的情况下,往每个字前面填字,凑成一首诗。
这种诗写起来很难,不容易写好。但天才就是天才,这首《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从布局谋篇到煮文炼字,再到哲学感悟,无不精妙。
异时长笑王会稽,野鹜膻腥污刀几。
暮年却得庾安西,自厌家鸡题六纸。
东晋的征西将军庾翼门阀大族出身,虽然是武将,却擅长书法,彼时与王羲之齐名;起初,王羲之的书名还不及他。庾翼在外率兵打仗时,听说家中的子侄辈不学家传书法,皆学王羲之的书法,生气地说:“小儿辈贱家鸡,爱野雉。”他认为王羲之的书法如野雉,又膻又腥,把刀和几案都污染了。
这个典故传到唐朝,就有了相应的成语“家鸡野鹜”。谁承想晚年的庾翼也“贱家鸡”了,柳宗元曾说他家藏的王羲之法帖背面,有庾翼所题“王会稽六纸”;庾翼很喜欢王羲之的字,每次得到,都亲笔标注珍藏。
这首诗的开场看似随手写下,苏轼用了一个时人都知道的典故,没什么新奇。新奇的是,他把这个典故的声、色、香、味化成一团,贴在自己身上,古往今来,没有这么用典的人。苏轼的“思维跳脱”,当真精彩。
二子风流冠当代,顾与儿童争愠喜。
秦王十八已龙飞,嗜好晚将蛇蚓比。
庾翼和王羲之都是最得文人气象、风流冠于当代的名士,但说到书法、说到嗜好,却因孩童的行为产生意气之争。可见人的地位、修养再高,但凡有了嗜好、有了“癖”,就容易迷失自我,进而丢掉风度。
其实,史书上并无王羲之与庾翼争先后、与孩童争愠喜的记载,甚至连庾翼也是“庾征西”而非“瘐安西”。但在苏轼那里,这些都不重要——用典故不是为了显摆学问,而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态度。
李世民十八岁起兵反隋,不到三十岁就成了皇帝,中国结束了混乱的割据,迅速达到“贞观之治”;论文治武功,可说千古一人。相较于国家政事、圣人教化,书法只是“小道”,但因为对书法的嗜好,唐太宗晚年盛赞王羲之的书法尽善尽美,认为其他书法家的字“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像蚯蚓和蛇那样回转盘曲,没有力度。将个人审美上升为文化标准,对李世民来说,并不算英明神武,只是痴迷于嗜好而已。
我生百事不挂眼,时人谬说云工此。
世间有癖念谁无,倾身障簏尤堪鄙。
一生当著几两屐,定心肯为微物起。“我自己呢,百事不看在眼里,但时人不知道真实情况,讹传我爱收藏墨、工于书法,其实我没有痴迷于此。说到嗜好,这世间人人都有嗜好,但我不是那种为了嗜好就迷失自我的人。”
晋朝的祖约嗜好收藏财物,“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阮孚嗜好收藏“屐”,就是木鞋。两者同属累人的嗜好,一直不能分出高下。一次,祖约在整理财物时,客人突然来访,他还没收拾好,客人就进屋了。慌忙之中,他把剩下的“两小簏”,就是两个竹编的盛物器具藏在背后,将整个身子侧过来挡着,且“意未能平”。也有人不打招呼就去拜访阮孚,阮孚正在生火,准备给木屐上蜡。他并不因为来客看见自己的收藏而显露窘态,反而感叹道:“未知一生当著几两屐?”“两”是“双”的意思,不知道人这辈子能穿几双木鞋啊?阮孚“神色闲畅”,背后的意思是你若想要,就拿走。时人评价:“于是胜负始分。”
祖约收藏财物,过分贪恋,反被财物收藏;阮孚收藏木鞋,不被束缚,这才是收藏之道。苏轼说,虽然我收藏了许多墨,但这都是“微物”,我心如止水,怎能因此泛起波澜?
此墨足支三十年,但恐风霜侵发齿。
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
“这些墨,足够我用三十年的了,只怕墨没用完,就已发白齿落,垂垂老矣。”
当时,文人蓄墨是一种时尚,尤其是“李廷圭墨”,堪为世间珍品,能收藏到一块半块,皆以传家宝视之。刑部员外郎石昌言和苏轼有通家之好,他收藏了李廷圭墨,不许人磨,某人跟他开玩笑:“子不磨墨,墨将磨子。”后来,石昌言故去了,他藏的墨还在,苏轼下结论:“可以为好事者之戒。”
“不是人磨墨,而是墨磨人啊;瓶子里的还没用尽,罍里的就没有了。”这句话又是苏轼活用典故的范式。
《诗经·小雅》里有《蓼莪》,以“蓼莪”起兴,述说因穷苦不能终养父母的悲痛之情。其中有一句“瓶之罄矣,维罍之耻”,汲水的瓶子为什么空了,是因为家中的水坛没水了;套用现在的比喻,就是水杯为什么空了,是因为暖壶里没水了。父母为什么挨饿,是因为儿女没资财供养了。
苏轼用这个典故,并不是说他要孝敬父母却苦于囊中羞涩,毕竟他的父亲苏洵几年前就已故去。有人认为这是说自己老了,磨墨力不从心;有人认为这是说墨汁瓶里虽然还有墨,想要再磨,却发现水盛里没水了。在我看来,不必解释得这么着相,苏轼随口用典,是典不是典、用得合适不合适,连他自己也未必细想;对他来说,这都是“微事”。后人读他的诗,应该多体悟其感情,不必细究其文字。
逝将振衣归故国,数亩荒园自锄理。
作书寄君君莫笑,但觅来禽与青李。
孔子有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屈原在《离骚》中说:“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文人不得志时的自我疏离、自我放逐,始终存在,陶渊明辞官后喊着“归去来兮”,给世人做了表率。
此时的苏轼,在仕途上一帆风顺,所以他喊着要回乡种田,也就是表个态而已。他被流放到黄州、惠州、儋州那会儿,肯定写不出这样的诗来。
“我给你寄信,你不要笑话我,只帮我找些水果种子就好了,我是真要辞官回乡种田的”。“青李”是一种李子,“来禽”是沙果,因为能吸引鸟类,故名“来禽”。
这还是苏轼活用典故的范式。王羲之有一封信,后世称“来禽帖”,又称“青李帖”,帖中说“青李、来禽、樱桃、日给藤子,皆囊盛为佳,函封多不生”。大意是青李、来禽、樱桃、日给藤的种子,寄来时用布袋装比较好,若装在信封里,往往不能发芽。据《晋书》记载,王羲之晚年优游自在,就爱种果植树;他带着儿子、抱着孙子到果林里玩儿,看见好果,就摘下分食。
既用帖中的文字,又用帖中的文意,还说的是自己生活的真感情,这典用得绝妙极了。有人认为这是苏轼让舒焕帮忙找字帖,哎呀,连墨都不用了,要字帖又有何用?苏轼活用典故的方法,真能写一部专著。
一螺点漆便有馀,万灶烧松何处使。
君不见永宁第中捣龙麝,列屋闲居清且美。
倒晕连眉秀岭浮,双鸦画鬓香云委。
时闻五斛赐蛾绿,不惜千金求獭髓。
闻君此诗当大笑,寒窗冷砚冰生水。后边几句就不用详细解释了,如果不是“次韵”,苏轼未必写这几句,尽管写得非常好。
“能有一块黑如点漆的好墨就够了,真建千万个烧松烟的灶,得到那么多墨,也没地方用啊。你不见当初永宁府用最好的物料来制墨,一排排屋子里住的都是清秀俊丽的美女,那些美女的眉间用青黛画成远山不断的样子,鬓角黑如鸦色,头上的发髻以时兴的样子盘好。不时听说为了让她们画眉,赐予波斯国出产的珍贵颜料;又不惜千金求购白獭的骨髓,用来做祛疤疗伤的药……”
永宁府到底是谁的府第,古代注苏诗的人也说不清楚。有人认为是唐代王涯的府第,有人认为是所谓李驸马的府第。依苏轼的意思,永宁府中捣龙麝制墨,是为了给美女化妆,根本不是写字用的。也许舒焕的原诗提到了相关典故,我能力有限,没查着。
尽管这首诗的用典出神入化,但最为人所知、最为人称道的,却是那句什么典也没用的“非人磨墨墨磨人”。后世文人写诗时,往往直接引用,因为太有名,没人说抄袭,比如明代李穑有“非人磨墨墨磨人,墨入毫端变化神”,清代陈廷敬有“老注虫鱼成底事,非人磨墨墨磨人”,乾隆帝更是一用再用,什么“非人磨墨墨磨人,犹有磨焉义未臻”“我自昌言得其解,非人磨墨墨磨人”“非人磨墨墨磨人,东坡果入维摩室”,不一而足。
苏轼写《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意在表明自己不为嗜好所累;通过读这首诗,我学到了写诗作文不应为典故的原始意义和细节所累。当然,学到了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能那么用,要不别人该说了:“人家是苏轼,大名鼎鼎,你就是一个说相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