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苏轼的人生充满了频繁转徙的漂泊感,他用自嘲的口吻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然而追寻他在山东的“诗和远方”,则有密州、齐州、登州。1085年,他第二次踏上齐鲁大地,来到登州赴任,在只有短短五天的任期内,留下“五日登州府,千年苏公祠”的美谈。
□张向阳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元丰八年(1085)六月下旬,因“乌台诗案”谪居黄州的苏轼被朝廷重新起用,新官职是朝奉郎知登州军州事(辖今蓬莱、龙口、牟平、文登等4区市),既要管理登州的军事,也要管理政务。全家老小都非常高兴,这意味着苏轼终于解脱了5年多的“罪臣”身份东山再起,贬谪流离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
赴任登州是苏轼人生的转折,这要从“乌台诗案”说起。在杭州、密州、徐州任职期间,苏轼的诗文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讥讽时事、批判新法的。1079年,42岁的苏轼刚从徐州调任湖州,在《湖州谢上表》中,苏轼写道:“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一些人抓住“新进”与“生事”等语句,作为苏轼罪证的把柄。御史何正臣上表弹劾苏轼,称用语暗藏讥刺朝政,“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一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轼必倡言,归咎新法,喜动颜色”,随后又牵连出大量苏轼诗文为证,并请求对苏轼“大明诛赏,以示天下”。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御史中丞李定等也纷纷弹劾苏轼:“怀怨天之心,造讪上之语”,罪在当诛。
这个案件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乌台就是御史台的别称,因御史台中有柏树,常有成群结队的乌鸦栖居在上面,故称“乌台”,苏轼的案子是因诗而起,故称诗案。苏轼被送进御史台监狱,四个多月的关押与折磨,让他觉得自己难逃一死,写下“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的绝笔之句。苏辙等人通过各种方法进行营救,已经退休的王安石上书皇帝:“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甚至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也向神宗进言:“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语罪人。”苏轼终免一死,贬谪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谪居黄州。劫后逢生的苏轼孤独、迷茫,在定慧院写下“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万籁俱寂,苏东坡孤独地徘徊在月夜的清晖下,月挂疏桐、孤鸿远影、寒枝沙洲等场景构建起空旷孤寂的时空意象,孤鸿缥缈若仙的诗意之美象征了“幽人”的超凡脱俗,营造出空灵飞动、高旷洒脱、风格清奇的审美境界,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孤高自守品格的写照。
除了心情的郁闷,全家20多口人的生计也是问题。幸亏老友马正卿赶到黄州,哀其乏食,向太守徐君猷申请了一块荒废军营地给他耕种。这块满是荆棘瓦砾的荒地在城东山坡上,苏轼自号“东坡居士”,从此,苏东坡横空出世了。他躬耕陇亩之中,俯仰自适天地,荣辱笑写春秋。苏东坡谪黄期间创作的“黄州四杰”:《念奴娇·赤壁怀古》《寒食诗帖》《赤壁赋》《后赤壁赋》千古传颂。尽管生活困顿,“春江欲入户”“空庖煮寒菜”,但他依然站在赤壁矶头,壮怀激烈,看大江东去,浪淘尽,吟诵千古风流人物,在这里,苏东坡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重来父老喜我在,
扶挈老幼相遮攀”
苏轼的复出是有原因的,1085年3月,支持新法的宋神宗积劳成疾病死,十岁的赵煦继位,他就是宋哲宗,年号“元祐”,神宗之母高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她对熙宁变法持有不同意见,起用变法的反对派司马光为相,贬斥变法派。被变法派贬斥的官员都被重新起用,苏轼名列其中。
登州是齐鲁大地上的“山海名邦”,苏轼自然非常向往。人逢喜事精神爽,正好他的好哥们穆珣要去越州(绍兴)赴任,因为越州、登州皆有蓬莱阁,苏轼在前往登州的途中,给穆珣写下诗句“樽前俱是蓬莱守,莫放高楼雪月闲”,酒樽前的朋友们都像蓬莱仙境的守望者,不要让高楼上的雪月美景闲着,劝大家不要虚度美丽的时光,表达自己畅快喜悦的心情。苏轼的行程是这样安排的,经金陵、扬州、泗州、常州、海州(今连云港),抵达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密州。
从熙宁九年(1076)苏轼离开密州,到这次故地重游,已经过去9年了,当地百姓感谢他在密州的功绩,得知他回来,扶老携幼夹道欢迎,“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密州太守霍翔置酒超然台,为寻旧迹并赋诗。苏轼重登超然台,这是他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超然台上抚今追昔,他曾在月下举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远处常山苍翠,他曾在山脚“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慷当以慨,他挥笔写下《再过超然台赠太守霍翔》,回忆起十年前与百姓共同应对蝗早之灾,与刘庭式等同僚围着城墙采摘杞菊的往事,饱览熟悉的山川风物,感慨不尽“孤云落日在马耳,照耀金碧开烟鬟”,同时希望霍翔太守搞好农田水利,防患于未然:“邞淇自古北流水,跳波下濑鸣玦环。愿公谈笑作石埭,坐使城郭生溪湾。”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写道:“苏东坡在六月,到山东沿海去就新职。由青岛附近,开始乘船,绕山东半岛而行。十月十五日到达登州后五天,他又应召晋京。”然而,就在这短短的5天里,苏东坡就把关注百姓社稷的拳拳报国之心、蓬莱仙境的山海奇幻写进了诗词,写进了历史,让蓬莱阁从此成为闻名天下的地理文化地标。
“入境问农,
首见父老”
上任伊始,苏轼就发现登州“下临涨海,人淳事简,地瘠民贫”,他深入民间走访百姓疾苦,了解民情,“入境问农,首见父老”“戴白扶杖,争来马前”,年迈的百姓拄着拐杖争相来到苏轼马前,盼望朝廷施行新政(《登州谢上表》),他也渴望为登州百姓造福一方,在古老的东夷大地上建功立业。
遗憾的是,他到任仅仅五日,便奉令还朝,任命中书舍人。短短几天,他敏锐地发现了登州军政与财税存在的两大问题,在回京任职途中,苏轼写下两封奏折——《登州召还议水军状》《乞罢登莱榷盐状》,都是涉及国计民生的紧要问题。
在宋代,登州位于山东半岛的东北部,濒临渤海、黄海,具有重要的战略位置,是重要的海上交通枢纽,随着北方辽国的侵略和威胁,成为抵御辽国的海防重地和边防前哨。苏轼在《登州召还议水军状》里指出了平安无事外表下潜藏的巨大危机,登州“地近北虏,号为极边”,海防地位重要,靠近辽国,易受海路攻击。“便风一帆,奄至城下”,敌人乘船扯帆,很快就能来到城下。自宋景德年间“屯兵常不下四五千人”,登州已建立平海水军等防御体系,本来应该严密防守,但是,因为承平日久没有战事,“军政不肃”,疏于海防训练,备战松懈,驻军经常被随意调动到外地屯驻,导致兵力分散,防守空虚,水军战斗力下降。苏轼请求立即改变官兵武备废弛的状况,“无处学习水战,武艺惰废,有误缓急……并不得差往别处屯驻”“以备北虏,为京东一路捍屏”,不得随意调动兵士外出,以保持海防战力。他的建议被朝廷采纳后,随即对登州水军进行整编,在蓬莱阁下建成刀鱼寨等要塞加强登州沿海防务,作为京东路抵抗辽军的屏障。
苏东坡建议下的登州水军制度,被之后的各朝采纳和借鉴,在蓬莱构筑严密的海疆防御体系,成为胶东沿海的海防要塞,一直延续至明清。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借鉴登州水军经验,训练水师抵御倭寇,强化海防体系,登州海防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五日登州府,
千年苏公祠”
按说海边最不缺盐,登州百姓却吃不起盐。在《乞罢登莱榷盐状》里,苏轼提出了罢榷盐状,保护盐业生产和民生的主张。宋朝推行榷盐政策,也就是低价收购食盐,官家垄断经营高价卖出。登州、莱州沿海生产食盐,“居民顿食贵盐,遂至食淡”,百姓吃不起高价盐,结果“灶户失业,渐以逃亡”,造成煮盐的灶户失业破产,“盐积不散,有入无出,若不配卖,即一二年间举为粪土”,官家所屯食盐卖不出去,长期积压,损失严重。“官无一毫之利而民受三害,决可废罢”,官府无利、灶户赔本、百姓受害、浪费严重,应当废除榷盐政策,同时指出相邻的莱州也是这个情况,要求罢登莱两州榷盐。朝廷批准了苏轼的奏折,“依旧令灶户卖于百姓,官收盐税”。灶户生产的盐可以自由买卖流通,官府收盐税,这样盐价降下来了,减轻百姓负担,增加了税收,苏轼实事求是为民请命,登州百姓非常感激,自发立起《乞罢登莱榷盐状》刻石纪念。此政策大大缓解了百姓负担,一直延续八百年直到清朝末年。
虽然只有短短五天,但他忧国忧民、心系苍生,整肃边防、取消榷盐,体恤百姓、勤政爱民是他不变的情怀。当苏轼离任登州的时候,他写下《留别登州举人》:“身世相忘久自知,此行闲看古黄腄。自非北海孔文举,谁识东莱太史慈。落笔已吞云梦客,抱琴欲访水仙师。莫嫌五日匆匆守,归去先传乐职诗。”表达了苏轼对个人际遇、仕途沉浮的感慨,引用东汉孔融“北海孔文举”、司马相如“吞云梦”、战国琴高“水仙”等典故,扩大了历史纵深感,其中还融入诗人的政治抱负,形成清雄豪健的风格。他向登州父老表明,虽然只匆匆做了五天太守,即使离开也要向先贤学习而履职尽责,在回朝之后也不忘解决登州百姓的困难。
登州父老更没有忘记这位勤政为民的贤臣,为表达对他的敬仰与爱戴,元符元年(1098),人们在丹崖山上蓬莱阁附近建起了苏公祠,登州知州张万宪督建,并镌苏公像于祠内,镌碑以记。苏轼与马默、李师中被尊为北宋在登州任职的三位贤良守臣,成为府城内三贤祠中被奉祀的贤臣之一。苏轼在登州留下“五日登州府,千年苏公祠”的美谈,清代张弓写诗称赞:“赖有公来官五日,三山万古重蓬莱。”清朝登州知府任璇有诗赞曰:“公来仅五日,此地已千秋。”虽然苏东坡在登州只是短暂的五天停留,但蓬莱这仙山胜地却因他的德政和美丽的诗文得以重焕光彩。他在蓬莱留下了这段美谈,成为历史长河中的精彩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