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当前,AI给人类带来的全方位、系统性改变初露端倪,不论是在科技领域还是人文艺术领域,抑或是日常生活,AI浪潮都已汹涌而至。我们以往的“人类个体能力、主观理解力和客观事实”彼此协同的认知范式正在被重构,AI采用一种完全不同的逻辑生成着“新”知识、“新”创意和“新”答案,它似乎正在成为人类社会的“理性引擎”。当我们将思索的权利让渡给AI,带来的不仅是哪个更优,或如何协作的问题,更关键的是,以此为镜鉴重新审视哪些是独属于人类的领域和特质。
以上从宏观角度出发的讨论可能显得有些大而无当,不妨从书评这个微观角度切入,看看AI时代的书评写作面临哪些新语境,这也能从一个侧面印证AI对批评界和评论界的冲击和后者自身暴露出来的缺陷、短板。以我个人的工作经验而言,目前已出现用AI写书评的作者,他们看中的是它的高效率和完成度。高效率自不用说,完成度也很可观,基本能达到书评作者的一般水平。这其中又分几种情况,完全用AI写,AI写后润色,用AI辅助生成结构、观点再人工填充内容,后两种都可视作人机协同写作。我关心的问题是,不论是辅助还是代替,如果AI可以解决萧乾等人在上世纪30年代提出的有关书评写作的诸多疑难,那么我们完全可以用AI来生成一种理想的书评。就像有些作家所宣称的,如果AI写出一流作品,我们当然要欢呼鼓掌,你读到一个好作品就够了,管它是谁写的呢。钱锺书不就说过,没必要去关心下蛋的母鸡。但问题的关键在于,AI和人类写作者一样,在这方面有难以克服的问题。因此,它的出现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自身的契机。
首先是动机问题。作曲中的动机是作品产生的前提,它是一首音乐作品中最小、具有鲜明特征和发展潜力的结构单位,是作品的“种子”。作家刘庆邦也爱用“种子”这个说法,他多次提到,短篇小说的“种子”就是“有可能生长成一篇短篇小说的根本因素”。种子也好,动机也罢,说的都是作品产生需要一个具有生长性的触发点和内核,书评同样如此。为什么要写书评?为什么选这本书来谈?都需要动机。简单说,发现好书就是写书评的动机。在这一点上,AI目前尚做不到,许多书评作者也做不到。AI生成的作品目前都算人机合作,因为它不能赋予自己一个“动机”,这个“动机”需要人来发出指令。赵毅衡在新作《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化符号学》中总结了人机合作的三种模式,分别是人选、人助和人创意。2017年,AI“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出版后,引起诗坛哗然,许多人认为“小冰”的水平超过二三流诗人。不过别太悲观,这些“小冰”诗作是人工筛选出来的“好作品”,背后暗含着人的立场、标准、眼光,而这是最难养成的。不论是触发写作的动机,还是写好后的筛选(放在历史视野中就是“经典化”),AI写作背后都有人的智慧和劳动。反过来想,AI不是为了提高人类社会的效率和协助人类工作才产生的吗?为什么在触发动机和筛选文本上,不能替代人类呢?这不正说明它是独属于人类的领域嘛。不论是书评写作,还是扩大到人机协同创作,尽管有AI的协助,我们还是不得不将最难的部分留给自己。
其次是主体性问题。“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读史铁生《我与地坛》里的这句话不得要领,后来觉得大意是人终将融入大化流行之中,个体的欲望也将最终汇入宇宙的生生不息之中。在这里,作家提到了欲望问题,而欲望恰恰是建构主体性的必需。个体的欲望生成自我,宇宙的欲望生成存在。对个人而言,欲望正是自我意识的表达,也是主体性的根据,它是独属于人性领域的。书评同样如此,书评最重要的是有“我”,有表达欲,有自我意识的呈现。鲁迅评价萧红《生死场》,发人所未发,注意到其中“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这是鲁迅的发现。“越轨的笔致”直到今天依然是青年作家们的追求。评论者自身的主体经验、感知和问题意识对书评写作来说太重要了,它需要一个强大的主体去填充文本中的空白和未定点,看到作者宣之于口的言说,同时也看到沉默。而AI的“自我”和主体性对人类来说依然成谜,其“算法黑箱”也在合法性和权威性方面遭到质疑。况且,AI本身的欲望恐怕就是避免被新型号的更新迭代所取代,其自身缺乏言说动机。我向某AI下达指令,要求它写1500字书评谈谈苏童的长篇小说《好天气》,在没有读过这篇作品(数据库缺失)的情况下,它写了“记忆的显影液:好天气与无法逃避的过去”等几部分,只是一些“高大上”批评词汇的修辞嵌套,实际上则是放之其他作品也有效的陈词滥调。我又换了个作品输入全文,其表现则大大改观,但结构明显是套路化的,流于介绍分析,而取消了“我”的自我感知。这不禁提醒我们,在看到AI技术赋权的同时,需要警惕:思维过程的让渡,更是主体性的让渡,必需保卫人脑,防止被算法黑洞吞噬。
最后是判断问题。AI能评判作品的好坏吗?2019年,《思南文学选刊》发布了一份由AI评出的文学榜单,评选范围包括20本文学刊物2018年发表的771篇中短篇小说,莫言的《等待摩西》原本排行榜首,增加80篇参评作品后,最终评出的榜首小说是陈楸帆的《出神状态》,而这正是作家与AI共同完成的。两个AI的隔空“握手”不仅令人深思,AI的评价标准到底是什么,难道人机协同作品已经超越人类写作了吗?另一方面,主办方做这个实验,也意在摆脱文学评审中人情关系等外在因素的裹挟,表达了对评审主体的客观公正诉求。吊诡的是,如果AI认定AI文更好,那是不是也有不公之嫌?事实上,下判断是最难的,不仅受到人情的牵绊、金钱的利益等外在因素影响,也着实考验评价主体的学养和眼界。李长之在《论文艺批评家所需要之学识》中总结了批评家需要具备的基本知识、专门知识、辅助知识。基本知识指的是语言学和文艺史学,专门知识指文学美学(诗学),辅助知识包括:生物学、心理学、历史、哲学、政治经济(社会科学)。随着数据库的不断完善,相信这些知识对AI来说都不是问题,但AI是很难作为具身性的感受主体存在的,因此给出的判断也只可能是从形式层面出发,而缺乏现实感的捕捉、时代语境的体悟、生命意识的共鸣和总体性视野的含括。这些恰恰是对书评写作来说尤为重要的。知识好办,品位难寻,如何与广大读者建立审美信任,始终是评论者的难题。在这方面,AI替代不了我们,而我们自己又能做到几分?
人工智能全面超越人类的“奇点时刻”何时到来尚不可知,当我们还没能理解未来出现的高级智能体时,恐怕我们能守住的还是独属于人性领域的一方天地。当然,书评也是其中的沧海一粟。
(作者系青年批评家)
原标题:《守住独属于人性领域的一方天地——也谈AI与书评写作的危机》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傅小平
来源:作者:张鹏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