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世人爱泉,古往今来,从不同角度赞赏她的诗文不知凡几。随手拈来,就有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赞其品格的高洁;有李白的“碧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请峰峦映衬其壮美;白居易则喜爱她的淡定悠闲,“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担心她被浊世玷污……多了,且不说汉代才子杨雄,如何借她描摹如仙境一般宫殿奇观,仅仅唐代,就没有逃过这些大诗人的法眼。
市井民间、田野村夫,却是另一种表述。就说趵突泉,潇洒似江南的济南人,居然拉住皇帝做宣传员,“趵突泉”三字,就是大清乾隆皇帝的御笔,使她摘得“天下第一泉”的桂冠,压倒了大明湖,称此城为泉城。偏远地区同样如此,只是赞赏的手段更显流俗罢了。最典型的是“风光甲天下”的大理,一眼泉水算不了什么,却在傍泉贴水生长的那棵合欢树上大做文章,吹得神乎其神,说,每当春风吹绽合欢花,成千上万彩蝶,来到这儿,漫天飞舞,都想借合欢花打扮自己,从枝头倒挂而下,连须钩足,结成长串,去亲近泉水,其壮观奇丽,举世无双,为此,被世人称为蝴蝶泉。
如此这般,为了一个美称,就搜尽了世人的枯肠,有人称“清泉”,作为纯洁与自然的象征;有人比作“琼浆”,以显示品质的高贵;诗圣杜甫干脆以“甘露”名之……
不过,这些审美取向,都重在物理性的表层,以致等同于一般液体,随物赋形的优点也被诟为奴颜婢膝,下贱到与“杨花”同流。只有见识了月牙泉,才发现她的本真之美。
那是上世纪末,我从敦煌一到鸣沙山,就被这“沙漠奇观”震撼了!沙泉共处到这种地步,教我怀疑自然法则,竟可以如此戏弄!原名“神沙山”的这片荒漠,是流沙堆积而成的,沙丘之峰、脊均如刀削,倘驼队或游人沿刀脊以上而乱其形,次日必恢复原态。晴朗之日,人体向下滑行,轰鸣作响,轻如丝竹,重若雷鸣,被世人称为“沙岭晴鸣”。然而,一触及泉水,这股魔力便都换了模样,从古至今,沙不进泉,水不浊不涸,澄清如镜,静能印月,所以又称“月泉晓澈”。水中鱼虾相戏,沿岸芦苇丛生,树木不多,一棵胡杨却已达百年。我特地登上沙山,遥看周边,并无绿洲,只有茫茫如浪的沙梁,却发现,这里的沙粒,与众不同,竟有红、黄、绿、白、黑五色!
就是这一发现,使这泫月牙形水潭,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疑问号:不到河西走廊,不知中国的“多元”,这在敦煌已获得印证。五色沙粒,是否“多元”的一种证迹?月牙泉,是否观察另一种“多元”的一只“眼”?
经考察,答案令人兴奋:河西走廊的“多元”,除了人类文化与文明,还有自然地貌!蒙古高原、南部青藏高原、西部西域、东部中原四个方面的河谷、湿地、绿洲、沙漠、戈壁、丹崖(彩色丹崖)、冰川……都在此汇聚。祁连山最大的山谷冰川、透明梦珂冰川等融水和大气降水汇成河流,这些冲积扇形态的水系,扎入沙漠戈壁和地面,形成了隐秘的地下水脉,然后以沙漠泉水形式,从地表孔洞中涌出,冲出之沙堆垒于周边,而有了“沙泉共处”的“神沙山”和“水不浊不涸”的月牙泉!
相当雄辩。虽然尚需论证,我对泉水,却从赞美一跃而至敬畏!杨万里的《小池》随之在我耳畔回荡:“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出自“泉眼”汇成“小池”的一股股“细流”,一定和月牙泉水有同样的经历,只是规模不同。小池大潭,一在青山绿水间,一在荒凉的大漠中,却殊途同归:一点一滴,不管什么原因落到地层深处,都不甘沉沦,向阳之心始终不渝,百折不挠地汇聚,千方百计地寻找重回阳光底下的那只“眼”,同样潇洒,同样从容、自信、谦让、包容,默默地培育、滋润力能所及的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而且,往往以绝处逢生得令人惊喜的意外,展示这个作为生命体的地球的厚度、深度以及无限的活力和潜力。其坚定、执着、绝不缺位的使命感,神圣得教如此野蛮的荒漠沙丘,也敬畏如神,退避三舍。如此品格,如此精神,不就是泉水的本性吗?“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感天动地的本真之美,原来都集中在泉水身上。这样的液体,非“甘露”不能状其高洁与珍贵,在此,我随诗圣尊她为甘泉!
致敬,以王者风范展现于大自然的甘泉精神!
致敬,天下所有拥有甘泉精神的人!
原标题:《夜读 | 俞天白:甘泉礼赞》
栏目编辑:郭影 文字编辑:吴南瑶 金晶
来源:作者:俞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