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评议:梅剑华 陈映芳“过日子就是从故事到故事的经验性行动的积累过程。”
——程乐松:《讲故事与过日子——在观念与行动之际的日常性》,《现代哲学》2025年第3期,页182-189。
文本摘选: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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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期两篇,此篇来自第14期。作者程乐松向我们讲述了日常的意义及机制。单就“日常生活”而言,有时我们会认为日常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重复,使人疲倦,有时我们又可能会提出“保卫日常”,意指对寻常生活本身的珍视与守护,此时日常大概是一种逃离了程式化工作的自在状态。作者分析了“日常性”的生成,以及这一过程的“思想手艺”及其局限。这是一条不那么轻松的思考之旅,但它有关我们的生活技能,还有对专业知识人限度尤其是“知识的自负”等问题的反思。
以下内容由《现代哲学》授权转载。摘要、参考文献及注释等详见原刊。
作者|程乐松
一、形塑日常的机制:意义与秩序
对于尝试展开经验描述的人而言,日常是永不枯竭的源头活水。日常是生活经验须臾不辍的绵延,不是静止和呆板的,充满变动不居的可能性。与此同时,日常又是一个在语义上具有高度融摄性的语词,人们很难将任何经验从日常覆盖的领域中抽离出来。日常可以被视为个体或群体乃至人类整体浸入其中的,过往经验的积累和留存、在观念与行动中感知的当下性,以及朝向未来敞开的可能性。易言之,从语义上看,日常带着一种总体性。
电视剧《我爱我家》(1993)剧照。
究其原因,因其内涵的丰富性(或曰空洞性),日常在总体性的表述中是一个修饰词,而非限定词。如果要将日常当作一个限定词来使用,那么就需要日常与非日常的对举才能形成界限感。当然,日常与非日常的对举,需要将日常提炼和转译为日常性(Dailiness),即说明将某些经验而非所有经验都视为日常的原因及标准。从日常到日常性的转变中,就需要描述经验的手艺。通过对经验世界的描述,塑造其中的结构性和秩序性,从而形成对某一类型经验的抽象和概括,以此为基础就可以实现经验类型学结构上的“排他性”和“对举关系”。从思想与经验的关系理解日常到日常性的转变,必须加入思想的行动性:思想作为一种行动将经验构成的日常世界秩序化和结构化——经验的切片。作为这一过程结果的观念不仅形成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也成为进一步采取行动讲故事与过日子进入日常生活的意义基础。在观念支配或引导下的行为,又成为进一步塑造日常经验的途径。
如果可以认为思想本身是经验的切片及其描述,那么作为思想行为结果的观念则是经验切片被叙述出来的结构与规范,及对其展开的价值判断。由此,日常性来自以行动为中介的思想与经验的互动,其具体互动形式是以思想的技艺用观念的提炼完成对经验的划界。
《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
作者:[美]约翰·杜威
译者:傅统先
版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8月
在经验层次上发生的“日常”与作为理解和描述技艺的思想之间在性质上需要做出有效区分,可以借用杜威(John Dewey)关于活动(Activity)与行动(Action)的框架来说明它们的关系。日常世界中的经验内容都可以被视为活动,而行动则是以观念和理解奠基的、有意图或者指向的、被设计的活动,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是由思想填补的。
当然,日常如果被视为一个经验领域,就需要同时考虑个体与群体这两个层次。这不仅意味着个体的活动与感受,而且有群体的协作及交流。在此基础上,还要区分个体认知与群体共识,从认知到共识都是经验描述的结果及积淀。彼得·伯格(Peter L. Berger)和托马斯·卢克曼(Thomas Luckmann)在论及这一问题时强调了思想与行动的重要性,进而说明日常生活世界的“当然性”和意义“给定性”。他们用“常识世界”来描画这一日常性的内涵:“对社会中的普通人来说,当自己的行为带有主观意义时,日常生活世界乃是理所当然的现实。此现实植根于人们的思想与行动,并依赖二者保持真实性……这就是主观过程(与意义)的客体化(objectivations)。正是通过这一环节,主体间(intersubjective)的常识世界才得以建构而成。”常识的出现保证了世界在共识的基础上有一个稳定的主体间图景和意义结构,从而让绝大部分的行为都可以得到大致相同的价值评价和意义理解。
《现实的社会建构:知识社会学论纲》
作者:[美]彼得·伯格 [美]托马斯·卢克曼
译者:吴肃然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3月
从日常到日常性,再到作为描述技艺和持续行动的思想,这些具有高度理论化的议题都可以被转述为更形象的语词:讲故事与过日子。对于日常生活世界中的人们而言,包括自身有意识的行动及有筹划的生活节奏在内的所有经验的总和都可以被归纳为过日子;而与所有关于经验世界的意义赋予、结构描述、观念建构与秩序性形塑都是具有反思性的叙述,即所谓讲出来的故事。总体来看,人就是通过讲故事来过日子的,被讲出来的故事让人们理解了纷繁而复杂的日子背后的秩序与意义,而这些故事生发出来的秩序与意义的理解则是人们采取持续的行动延续日子——无论好坏、正面或负面——的根基。简言之,讲故事既是过日子的一部分,也是日子可以过下去的根本保障。
正是因为人的反思性以及对意义与秩序的本能性追求,以及与之相对的经验世界的无限复杂性和生活始终充满的偶然性,使得思想本身成为人类最为重要的“生活方式”。彼得·伯格和托马斯·卢克曼以一种理论化的方式描摹了行动与行动者如何围绕意义及自我理解形成了复杂的关联:“任何一个行动及其意义都能与行动者的表现及其附带的各种主观过程分离开来。自我和他人都可被理解为客观的常规行动的执行者。这些行动是不断复演的,某类型中的任何一个行动者都能重复它……自我的一部分将被客观化为行为的执行者,而整体的自我则与该行动保持相对的距离,即人们能够想象,自己只是部分参与了该行动。”
然而,从功能上说,思想本身保证了理解可以跟得上变动不居的经验世界,正如诺奇克(Robert Nozick)强调的:“世界是无规律地变化的,而生物需要一些适应机制来应对当地环境;这整个工作又不能通过某种永恒不变的结构以及预配的回应(诸如为适应日夜交替之稳定规律的生理节奏)来完成。”一切都是动态的,日常性的产生和持续来自秩序感的需求和秩序化的操作,与之相对,思想是一种特殊的行动,思想与行动在日常经验中构成一种迂回(Detour)。
《合理性的本质》
作者:[美]罗伯特·诺奇克
译者:葛四友 陈昉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12月
在人类文化史中,作为日常一部分的思想及其独特功能都是由反思者完成的:从记录和评论历史、对自然与宇宙的描述,直至对社会结构及其规范的合理性论证。然而,作为独特技艺的思想所产生的观念不仅引导了行动,而且可能因对生活世界和日常性的意义理解与价值评判产生特殊的“支配力”。这种“支配力”显然是双刃剑——偏见与误解乃至刻意的扭曲就是其负面效应的呈现。在高度职业化的社会语境中,从思想实践出发的、话语和观念的生产在职业学者和大众之间产生的微妙的分工,以描述技艺的操练与思想行动的产品为职业价值的学者,与展开自我反思并坚持己见的大众一起建构了复杂且不断流变的观念市场。
与经验和日常作为观念基石的事实相对,观念也具备了扭曲和支配日常的能力——这种支配性实际上来自思想行为描述日常经验过程中的视角、话语策略等——这些都是前置观念与偏见乃至利益影响的效应。从这个意义上说,才需要为思想的技艺划定一个功能性的界限:描述是解释,因此并不天然具备评判的能力;对生活世界的理解并不是一种可以随意始终的权力。经验和日常世界的复杂与随机,让思想的手艺人始终警惕自己“越界”的风险。简言之,那些依赖讲日常生活的故事来“过日子”的人,要始终自觉地认识到讲故事的根本价值在于解释与理解,而非评判与权力。同样的,对于处于观念市场之中、浸润在日常性意义之中的人而言,认识到日常与日常性之间的桥梁——“思想行动”——的功能及其风险会带来对思想技艺的正确认识,并自觉警惕异化为权力和自我认知负担的“思想产物”。讲故事的人应该负担某种基于自身职业能力的伦理责任,而这一责任的落实则需要得到依照各种故事的范本设计自己日子的人们的理性自觉的支撑。
我们尝试从经验世界的浑然与思想技艺的“片面性”对举中,指出面向经验的手艺何以必然带有切片式的偏颇。以此为基础,切入日常的意义运作机制,即从意义到规范的转换如何使得观念变成某种支配性的权力,而这一权力恰是以思想手艺的片面性作为基础和前提的。这一认识引导以下结论的确立:思想的手艺应该始终警惕从描述到支配的越界,保持对自身限度的自觉,更为要紧的是,这不仅仅是一种伦理性的要求,而是自觉地肯认描述经验的手艺的固有边界。思想的支配性从解释和理解转向价值评判的权力,其后果就是日常需要在偏见和误解的战争中遭遇混乱。
二、浑然与切片:面向经验的手艺
生活世界为何会被冠以“日常”的前缀呢?生活世界似乎天然就是秩序化的。对于人类而言,最无法忍受甚至难以想象就是无秩序、非规则的混乱状态。对于绝大部分的人而言,日常并非一个褒义词,它可能指向某种沉闷且缺乏惊喜的“沉沦”状态,日常性就是对经验世界中的无限可能性的秩序化收束,形成稳定边界。这些边界对于每个人和不同人所在的不同类型的群体而言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但却以一种大致相同的方式保障了日常的边界性。例如,任何一个职业都有以职业规范及其价值标准为基础的日常节奏的设定。与之相对,不同的社会群体和地方文化则是以日常习俗的方式规定了独特的日常行为模式。不断展开的日常行为一旦成为模式的时候,就进入了日常性之中。
如果进一步分梳日常性的内涵,可以看到常态、常识、常理与常人的层次感:常态就是一种生活节奏及其规范的稳定性,这帮助人们定义或感知混乱与非常状态;而常态之所以稳定是因为有被群体接纳的、对日常生活及其节奏和规范的理解;常识是群体中的不同个体对世界理解的重叠部分;基于常识,人们展开行动时都会在理性和规范的意义上遵守某些共同的行动及理解原则,这就形成了人们对彼此的稳定预期,即按照常理行事;具备上述三个条件并能够成为群体或社会合格成员并肯认常识与常理的人,就是群体生活中的普通人,即常人。
电影《安妮·霍尔》(Annie Hall,1977)剧照。
例如,我们可以想象一位职业球员的日常生活,而且十分清晰地意识到他的日常生活节奏与一位职业学者显然是完全不同的。有趣的是,人们甚至可以设想一个流浪汉的日常生活方式及其基础的行为模式。不妨说,日常性既包含一种稳定秩序和行为规范的表象,也来自某种价值和意义的设定。日常总是在与非常的对举中呈现出来的,而且非常与混乱并非同一个状况。非常是指在日常的设定之外的另一种秩序和意义结构,即使并非时常出现在生活世界中,但仍然是一种可理解的秩序设定。
与此相对,混乱则是稳定秩序的消失。如果说日常预设了稳定的秩序和可预期的未来是一种常态和必然,那么这种设定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对于秩序的本能需求。这一点决定了人们何以总是要用思想的手艺来进行经验的切片,说明经验的“秩序”和“结构”,让复杂且混沌的、浑然的经验变得可以理解,以此“描述”出经验中的秩序和意义。
用浑然来刻画经验的基本性质,是从人对经验的认知出发的——浑然意味着不可穷尽的丰富性以及无限的具体细节。一般而言,描述某一个经验场景的诸步骤中,最要紧的并不是叙述中的内容,而是要通过一种机制判定应该被描述的是场景的哪个部分。描述者需要首先达成对相应场景的理解和判断,然后才能进行描述。只有当观察者对某一场景缺乏基础了解时,才会出现事无巨细的记录。然而,真正事无巨细、毫无遗漏的经验场景描述是不可能的。从语言表达的能力而言,任何人都不可能用语言复刻现实中的场景,场景以言语的方式得到的再现也是经过筛选和切片的、被引导的想象。
《中国的宗教系统及其古代形式、变迁、历史及现状》作者:[荷兰]高延
译者:芮传明等
版本:花城出版社2018年3月
此外,浑然经验的复杂性在何种意义上超越了描述或理解能力的边界,这是一个信念层次上的课题:因为它涉及世界是否本然地具有秩序?如果有,那么这种秩序在终极意义上是什么?如果没有,我们何以在没有穷尽世界之前就得出这个结论?人们唯一可以合理达成的结论是:世界呈现给我们的秩序可能并且应该是我们自己观察和思考的产物,也是我们在世界中安置自身的必然要求。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之所以是一个信念问题而非知识拷问,根本原因在于我们无法从广度和深度上穷尽关于这个世界的内容。进而言之,这一状况根源可以被理解为我们对“世界”和“经验”的语义设定。这两个词在语义上就具备某种溢出的整体性,当我们意谓“全世界”或“经验的全体”时,就已经设定了其必然的无边界性。经验与世界不同的地方在于经验的复杂性来自浑然,即作为经验观察者的主体——如果不得不借用人的主体性的话——是置身于其中的。人自身与外部世界对于人而言在“浑然”的意义上是一致的,它们对于人的理解力而言都是“无法抵达的深渊”。
此外,经验世界因持续的行动和不断涌来的变化及可能而呈现出绵延性。浑然与绵延构成了经验世界超出描述能力的整体性和客观性。正如知识社会学中关于现实与知识的区分中强调的,“‘现实’是某些现象的属性,这些现象都是独立于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不能凭主观愿望使其消失);‘知识’则是一种确定性,它确证了某些现象是真的并且包含一些具体特征”。由此可以再延伸,现实的复杂性还来自其在时间结构中的“不确定性”和在“秩序”机制中的“偶然性”与“不可预见性”。换言之,事情构成的现实始终是随机和不确定的,而且其以在场的方式承载了完全超越言语描述能力边界的丰富性。
电视剧《开端》(2022)剧照。
浑然被视作经验或日常经验的一个根本特征,就可以明确思想描述经验和日常的技艺一定且只能是切片式的。从不同视角出发、指向不同目标的描述与其说是经验的刻画,不如说是以被筛选和抽象了经验作为表达——描述者自身理解和由此产生的意义判断——的材料和媒介。被描述的经验在这个意义上脱离了浑然的整体,通过切片的方式被聚焦和放大,并且以这些被筛选出来的经验部分为中心建构可被理解的经验结构。日常世界的秩序与其说是现象或经验的内在结构,不如说是被筛选和安置了的整体理解。以此观之,描述日常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观念先行、理解前置的,我们很难想象没有任何理解和观念抽象的经验刻画或日常描述。
质言之,观念是被经验塑造却又以决定性的方式结束了经验的整全性,并以观念理解为目标改造了经验的“结构”——如果的确存在着某种经验的结构。先行的观念除了塑造被感知到的日常经验的秩序和结构,还会通过以观念为指引的行动回到经验中去,在以行动产生新经验来实现观念的“自新”。正如杜威强调的:“观念或一般思维是以观念所导致的动作后果,即对事物所作的新的安排,为其验证的。这就确切地证明了由观察观念在实验认知中所占有的地位和发生的作用而演化出来的观念的价值。”观念的被验证是持续且始终敞开的。
在任何一个当下,群体中各有特质的个体即使都会有一些差异化的理解和认知,但群体仍然需要一些基础共识来凝聚众人并形成关于集体的认同,即成员需要承认群体,“群体……以文化共同体的表象为特征:语言、传统和或大或小的、整合性的群体共享的价值。这种潮流相应地对这样一些过程更感兴趣,在其中为个体提供了心灵的安全感和完整性的集体认同”。这一过程似乎是群体与个体共赢的,群体完成凝聚的同时也为个体提供了秩序的安全感和归属于集体的自我认同。
《我们中的我:承认理论研究》作者:[德]阿克塞尔·霍耐特
译者:张曦 孙逸凡
版本:译林出版社2024年9月
要言之,如果以浑然的经验和复杂的日常固有的、不能被描述穷尽的特性为出发点,那么要解释日常的秩序感及其源头,就必须首先预设人对于秩序的天然需求。只有当秩序和确定性成为绝对的必要时,才会引出思想技艺和描述行为展开经验切片的可能性。然而,通过对于日常经验与日常性的分析,又可以确定日常性确立的观念并非产生于复杂的日常世界,而是对日常世界经验的筛选和利用,成为先在的或想象的观念的表达手段。更为要紧的是,正是因为观念会引发行动并且在日常世界中用经验反馈的方式获得确证,从而形成以行动为中介的日常与观念的循环,才使得日常呈现出绵延性。这种独特的绵延性让时间以未来和历史的方式加入了经验之流,从而引入了不确定性和无限的可能性,从另一个角度确证了关于描述无法穷尽日常经验的论断。
在浑然与切片的张力之中可以引入面向经验的技艺。然而更为重要的是,从中可以看到由于需要确定性和秩序感的人与需要以行动保持绵延的日常经验的“合谋”,完成了浑然经验与切片描述之间的互补与互证。从日常到日常性的转变由此得以实现,而日常性的确立和动态变化就反向地决定了日常的意味——人们沉浸其中并且不自觉地将行为的意义和价值也调整到这种日常性中来。当然,突破所谓日常性边界的行为也一定会在生活世界中出现,因为它们保证了日常的活力与弹性,以此将绵延的变化与相对的稳定平衡起来。
三、日常的意味:意义与规范的隐显
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1992)剧照。
对于日常生活中的人而言,稳定的秩序和意义体系意味着绵延的日常性。日常到日常性的跨越就倚赖思想的技艺及其行动结果,即基于观念的理解与意义诠释,让日常依照日常性而达成的共识——秩序与规范——在可控的范围内保持稳定和弹性。
当然,需要明确的是,日常世界中的繁复经验并不会因为观念的作用而自动呈现出秩序感和规范性,而是在一个复杂的理解与行动机制作用下,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个人眼中变成稳定的日常性:人们依靠自身对规范与秩序的理解,将纷繁复杂且难以捉摸的直接经验转译为具有稳定秩序和规范的现实世界,成为一个被理解和接纳的、给定的现实。
《身体、不死与神秘主义:道教信仰的观念史视角》作者:程乐松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3月
“日常生活是人们所理解的现实,是一个具有主观意义的规整的(coherent)世界。”现实中的意义连贯性保证了每一个人的稳定预期及行为动机。在转译和现实构造基础上适应日常行为的重复性,会让生活世界中高度秩序化的行为和刻板的偏见成为日用不知、习焉不察的前反思状态。这种独特的前反思状态形塑了日常的意味,即用常态中隐藏的规范性取代对意义的反思和省察。也就是说,上文强调的通过思想的技艺展开经验的切片来达成对日常世界的理解,并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主要状态。日常世界的常态是前反思的进入惯习的支配和程序化行为的周期性重复,意义的理解与建构只是在常态被中断的时候,才会推动人们去找寻行为的意义及其与整体日常图景之间的关联,进而引致人们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反思。
电影《土拨鼠之日》(Groundhog Day,1993)剧照。
在现代社会里,高度职业化的人群划分及身份认同方式,进一步加剧了这种日常性机制带来的各种效应。职业定位及随之而来的职业规范,进一步限制并塑造了处于其中的个体的行为方式;同时,职业化的环境及社会评价的职业价值导向,也进一步推动独特的日常行为结构和动机,从而形成一种职业化的日常状态。我们可以想见一位职业学者的日常状态首先是由其学术领域的研究习惯及规范决定的,而职业学者的生活世界是被作为常人的日常行为及作为学者的职业行为双重塑造的。进一步说,现代社会是由不同职业的常态和规范组合而成的,由此可以理解何以日常的第一特性是规范性,而非反思性。在一个给定的秩序和规范的体系中,日常行为源自无需反思的习惯和程序,它在保证日常稳定性的同时,也让这些行为原本具有的意义逐步消失在深陷其中的个体反思和自觉之中。
易言之,如果常态的日常生活是前反思或者非反思状态的秩序性及规范性,那么人们就是以自然而然且惯性的方式浸入日常世界的。如果回到人对秩序及意义的本能需求,这种惯性浸入生活的方式带来的是高效且在反思意义上低成本的稳定性,虽然这一方式似乎削弱了人的主动反思在日常生活中的“主动性”和“活力”。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处于常识的范围之内,将常识保护范围内的问题视为理所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达成共识的成本,同时保证了社会运行的效率。
无处不在的反思及对日常惯习所带来的刻板观念的警惕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成为生活的常态,正如阿尔弗雷德·许茨(Alfred Schütz)所强调的,常识锚定了生活世界的秩序并保证了绝大多数情况下的稳定状态,“一个特定的、历史的、社会-文化性的生活世界(Lebenswelt)必然伴随着不可或缺的常识,而所有模式的常识都归属于这样的生活世界。它们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并成为社会共识。这些常识的结构决定了知识的社会分配,以及特定历史情境中特定群体所处的特定社会环境的知识的相对性与相关性”。
《社会世界的意义建构:理解的社会学引论》作者:[奥]阿尔弗雷德·许茨
译者:霍桂桓
版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8月
在许茨的分析中,关键是共识背后是知识的社会分配,也是某种权力固化的风险。换言之,掌控常识的生产和固化机制,就可以塑造理所当然且不可或缺的常识,进而决定社会生活中的评判标准。常识凝聚人群,形成特定时代对日常的理解和印象,不仅塑造每个个体的信念和对外部世界的预期,也塑造了特定时代的生活形态与个体形象。作为观念的常识以此方式侵入——那些“浸入”生活世界而不自知的人们的——理解和意义体系之中,侵入与浸入成为日常与观念互动的两种状态。正如许茨强调的,侵入日常的观念不仅形成稳定的行为规范,而且在个体的理解中形成基于常识的自我理解,“同时代人的统一体是在我自己的意识流之中被构造出来的、是通过我自己对他的各种经验的解释进行的某种综合而被构造出来的”。这种独特的构造机制体现了常识性观念对人的支配性,因为某些作为思想切片的观念会转变为人在常态生活的信念——从理解转变为信念,从而让行动与行动之间不再需要意义的反思作为桥梁。
《指号、语言和行为》
作者:[美]查尔斯·莫里斯:
译者:罗兰 周易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4月
查尔斯·莫里斯(Charles W. Morris)认为相信是一种独特的行动状态,“相信也许可以看作正如某物具有某些性质时做出行动的那种准备状态”。某物具备某个性质,从知识转变为当然时,行动就变成自发,跳过了理解与动机形成的环节。观念在这个意义上就具备了独特的行动性,正如杜威指出的,“观念是具有经验根源和经验身份的。就行动一词字面上和存在上的意义而论,观念就是所实行的行动,就是去做一些事情,而不是去接受从外面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感觉”。侵入日常的观念因此成为人们浸入的惯习的一部分,所谓的社会偏见及基于偏见的某些行为就是这么形成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惯习都会由于观念的“侵入”而成为应该被批判甚至抛弃的,而是说惯习背后都有复杂的观念及意义架构的支撑,而非天然就是惯习的。从这个角度看,日常非反思的、高度刻板的行为及其重复构成的日常性的关键部分来自一种隐秘的机制:从最初的充满意义的主动行为在重复之中逐步转变为惯习,而惯习构成了日常的边界,进而变成规范。意义的隐退与规范的显出成为一体两面的“日常化”机制。所谓日常性的突破就是从意义的重现和反思的重返开始的,形成新的行为规划及其意义赋予,从而突破惯常,以推动日常性的更新、保障日常的动态性。
如果日常性是随着日常生活的展开保持动态的更新,那么这不仅意味着从历史的视角出发可以看到日常性在长时段跨度下的颠覆性或结构性变化,而且意味着这些结构性变化的记载成了从历史视角理解文化变迁的反思材料。日常性被保留在书写与言语之中,形成了日常性的固化和他者化,又以另一种机制实现了日常性更新的机制。阅读和言谈可以让置身于日常之中的人们感受到浸入其中的惯习及非反思行为的意义空洞,也可以通过这一方式观察和理解在时间和空间上错位的其他日常性的内涵,从而为对经验和感受的反思提供参照系。这就让我们看到日常与语言之间的关系,“语言就有潜力成为一个客观世界的仓库,用以堆放丰富的意义和体验。仓库把这些物品及时保存下来,并传递给下一代”。在这个意义上,日常在每个当下都是日常性主导的,但日常又是颠覆和重构日常性的唯一场域。
南宋李嵩《货郎图》局部。
如果要简要地描述日常的意味,可以做出如下的概括:日常意味着稳定的秩序和意义结构,被接纳的、理所当然的社会共识成为日常性的基础。在日常生活中的惯习和程式化的行为逐步转变为习惯与规范,推动了意义的退隐和规范的显出。而日常世界中日常性的重塑又是其中必要的机制,通过意义的探寻及不同日常性的对照,对日常惯习的反思与意义重塑又保证了生活经验的活力和绵延。换言之,从日常性到生活世界,仍然可以看到思想的技艺是不可或缺的。我们不仅通过讲故事的方式为过日子的程式提供可理解的基础和意义框架,也会在过日子过程中不断调整自身故事的讲法和意义机制。死水微澜的稳定,与意义与规范的显隐交叉承载了日常的意味。
四、回归解释力:思想“权力”的界限感
我们尝试用讲故事和过日子来说明日常性的形成及日常生活的展开这两个有紧密联系的层次。在上述对应关系的刻画中,我们使用了一种隐喻性的语词来解释日常世界的运作机制。
正如在前文中提到的,讲故事意指思想对经验的切片并且将观念和意义表达出来的过程,任何一个故事都是指向某种表达主题的:我们的生活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如何评价一个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及其行为规范?历史变迁中那些不变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成为那些观念叙述的具体内容。同时,讲故事并不仅仅是对现实经验的筛选和描画,还包括对现实经验的加工与修饰,以及对可能生活方式与行为意义的想象和设定。
爱德华·霍珀作品《杂碎》(Chop Suey, 1929)局部。
不夸张地说,讲故事是承载了意义并可以塑造认识的技能。它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塑造行为意义及价值标准的隐性立法权,因为以被接受的故事为基础的社会共识会成为规范和价值评价的形成机制。由此,如果任何一个社会都需要以共识为基础的日常性,就需要持续的“故事生产”,持续的讲述和书写就会产生稳定日常性的基本表现形式,即基于共识的行为指南和意义词典。所谓保护日常性—维护共识和保持秩序,是要推动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行为与意义的规范性接纳,以此为基础维护稳定的社会秩序。不妨说,讲故事正是以此方式成为过日子的一部分,而过日子就是从故事到故事的经验性行动的积累过程。
当然,还需要强调的是,作为一种并不复杂的思想技艺,讲故事是每个人理解生活世界及其意义的必要能力。虽然并非每个人都会自觉且积极地使用这种能力,并且持续地质疑或重构关于生活惯习和日用不知的生活程式的意义,但是反思能力和为自身提供意义确证并非一种难以企及的技能。然而,历史的变迁正在不断改变日常性结构中人们对这种能力的使用方式:在各种话语被技术化生产并极速涌现的语境中,个体被淹没在其中而不自知,陷入被预设的价值体系和意义结构之中,丧失了独立反思的空间;个体意识的觉醒以及由此产生的对于他者说教和话语的普遍警惕;在职业化社会建制中,运用思想的技艺分析、理解和诠释日常世界中的秩序与意义,并在此基础上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这种书写和言说对认知的塑造能力,试图掌控共识建构的权力。
《大都会》(Metropolis,1927)剧照。
因此,我们需要警惕如下三种情形:其一,大部分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放弃了这一思想技艺的使用而完全浸入日常性之中,缺乏省察,成为讲故事(或书写)权力掌握者的单向接受者,从而形成思想权力的单向性,以及个体对自我反思能力的放弃;其二,在特定的语境下被倡导的,关于讲故事和重构意义的平权式的启蒙带来的混乱和众声喧哗,以及这一情况导致的日常性崩塌和各自表述的混乱;其三,讲故事的技能成为职业化时代的技能,持续的观念分析与意义书写让进入这一职业的人越过了描述、解释和理解的边界,以塑造某种日常性的方式推动话语生产。这些情形会将讲故事转变为一种职业权力和傲慢,甚至出现从生活世界的理解者转变为价值法官的错觉。
之所以要在保护日常性基础上警惕思想技艺以讲故事的方式对日常生活构成潜在威胁,是因为讲故事本身在本质上就始终面对着浑然与切片之间张力造成的片面性和筛选性。这种片面和筛选当然是因为理解和叙述能力的边界而造成的客观情况,但同时可能成为某种刻意为之的扭曲和意图隐秘的引导。米尔斯(C. Wright Mills)在论及社会研究的思想性底色时就直接指出了思想研究的边界:“任何一种社会研究都是由思想推进的;并只由事实加以限定……精确并不是选择方法的唯一标准;当然,精确不应当同‘经验的’或‘真实的’混淆起来。”这显然是一种十分克制的理论表述,但其中包含的反思空间是巨大的。往往在思想技艺的运作中讲出来的故事都是精确且秩序井然的,这样的书写和言说似乎不是等待着事实的限定,而是限定了人们对事实丰富性的信任和敬畏。精确性论断和体系化的建构往往以更明确的价值导向和秩序设定形成更强说服力,超越开放且谦逊的经验描述。
《社会学的想象力》作者:[美] C.赖特·米尔斯
译者:陈强 张永强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7月
经过精心设计的故事可能成为某种控制机制——观念是可以塑造行为动机及意义评价的。莫里斯述及这一机制时就使用了“控制”一词:“一个有组织的人类社会,基于一些共同的信念、喜好和行动方式。通过那些反映这些共同事物的符号,社会就达到了对各个成员的控制,保证这些成员在关键的时点参与社会的那些特异行为。”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种类型的“控制”——如果的确存在的话——也是十分隐秘且难以察觉的。
隐秘的控制作为一种始终存在的风险会造成的两种后果,这两种后果形成完美的对举关系:自觉或不自觉的盲从,以及普遍的怀疑和解构。前一种后果意味着成功的控制,其表现形式不仅仅是非反思的陷入日常,还有沉浸在特异社会共识的话语之中缺乏展开进一步反思的视角和观念资源;换言之,即使有了反思和质疑的意愿,可能都无法展开有效的意义重塑与价值批评。与之相对,另一种警惕控制的后果就是普遍怀疑,对任何既定的秩序与意义结构都保持高度的警惕和坚定的批判态度,从而保证不受到话语——故事——的控制,其后果往往是生活世界的整体脱离了秩序感和稳定的意义,进入持续的混乱。
《时代的精神处境》
作者:[德]卡尔·雅斯贝尔斯
译者:黄藿
版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1月
正如卡尔·雅思贝尔斯(Karl Jaspers)在提及时代的精神处境时描述的,坚固与稳定被彻底击碎之后的摇摇欲坠导致了一种整体的危机:“存在只是一种可能性,并不是某种已拥有和保证了的东西。所有的客观性都成了歧义的:真理似乎无可避免地丧失了,实体变成困惑,实在变成伪装。凡是想找出危机根源的人,为了要有效地矫正它,必须通过真理所失去的领域;必须穿过困惑的境地而达成自我的抉择;为了显示隐匿的真相,必须揭下伪装的面具。”以上两种后果都是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塑造的过日子的意义会产生的危机。我们当然不能否认讲故事的思想技艺的确可以塑造日常性,形成共识并维护稳定的秩序,但也不能否认讲故事的技艺相对于经验的丰富性而言的本然界限。
需要明确的是,除了个体针对自身的价值塑造与意义建构之外,所有的讲故事都不能越过描述、解释与理解的界限,其根本原因在于以下两点:其一,任何人的视角和观念都是受限且先在的,在任何意义上不能被视为天然正确,而是提供可供参照的视角,而非精确且不容置疑的判断;其二,对经验的切片是抽取和筛选了丰富经验的某些层面和部分,因此不可能穷尽经验的整体。此外,经验是一个持续动态的绵延保障了的无限的可能性,任何对经验的描述都是收束的,也就是受限的。简言之,对于每个运用思想技艺讲故事的人而言,界限的自觉不仅是伦理意义上的要求,也是观念与经验的性质决定了的正确取径。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2023)剧照。
在讲故事和过日子作为隐喻方式的对日常及日常性的分析中,存在一种两端用力的平衡游戏:既要强调稳定的共识与秩序、意义对于日常生活的奠基作用,又要凸显日常性总是在日常世界中不断动态变化的现实;既要突出讲故事形塑行为意义和价值的重要性,又要警惕思想的技艺对经验的片面理解和扭曲带来的“控制”与滞涩;既要承认以讲故事的方式表达的观念可以塑造人们对日常的理解,又要明确讲故事可能就是过日子的一部分,即讲故事的再高明也不过是一个置身其中的当局者。这样的两端平衡的描述似乎并没有指向明确的结论,甚至很难将上述分析与知识社会学的框架区隔开来,更能明确这是思想实践的伦理规范和责任的论述。
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么要尝试论证的是什么?是否可以用如下两个基本观念作为这些描述的旨意?其一,从性质上而言,从主动的意义上看,思想手艺的运用者的边界是理解和诠释的自觉,而隐性的立法权和观念的形塑则是在听故事和过日子的人接受并接纳的间接后果,因此任何以控制与形塑为目标的故事讲述或建构在伦理上都是越界的。其二,即使分析和批判的视角十分明确,我们也需要明确本文所有的分析也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故事的讲述,它是呈现而非判断,所以结论本身是敞开的。如果这一态度可以作为一个示例,就能够被视作以并不完善的方式展现讲故事与过日子之间复杂关系的尝试。
【文献出处】程乐松:《讲故事与过日子——在观念与行动之际的日常性》,《现代哲学》2025年第3期,页182-189。
作者/程乐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