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到德国法兰克福,必去两个地方:歌德故居和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
歌德故居在一条古街,奶黄色的小楼有五层高,一看就是上流社会的家庭住所。歌德出生于1749年,父亲担任过皇家顾问。因为按照当时的规定,当过皇家顾问,就不能再从事别的职业,因此旅行、写作,就成了歌德父亲的生活方式。歌德母亲是法兰克福市长的女儿,文学修养深厚,夫妻俩经常给小歌德讲授文化、文学、历史,对小歌德影响极深。虽然歌德后来的文学生涯主要在古城魏玛,但这座小楼,却是他一生的精神原点。
来到歌德故居的二楼,细细往下看,是一个有树有花有雕塑的庭园,看着仿佛很熟悉,又很意外。几年前给长江文艺出版社的新版《少年维特之烦恼》写序,里面有这样一段:“歌德家里的房子很大,二楼的窗户看出去是一大片花园,歌德喜欢坐在窗前,看人们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孩子们做各种游戏,一边看,一边想象各种故事。”这是从德国人写的《歌德传》中得来的资料,终究隔着一层。真正来到这里,才知道这“一大片花园”实际上很小,只能说从孩子的眼睛看,它很大。
院子里有棵树,让人久久凝望。读本科时第一次读到爱克曼写的《歌德谈话录》,其中有一段终生难忘:歌德说,一棵橡树若是长在树木密密麻麻的山谷中,为了获得更多的阳光和空气,它只能使劲向上长,看上去很高,但没有丰满的枝丫和树冠,瘦弱不堪。若是它长在高坡上,土层浮浅贫瘠,也会早早地枯萎凋零。只有长在向阳坡上,“有一个足够宽阔的生长点,让它能从四面八方得到日照和风雨,让它有力量与风霜雨雪持续地抗争,才能长得挺拔伟岸”。当初读到这里,只想到人生要选择良好的成长环境,犹如鸟择良木而栖。而后来才渐渐明白,对每个人来说,世界上从来没有风调雨顺的社会环境,真正的生命力,是精神上要给自己开辟一个“向阳坡”,让内心那粒“橡树的种子”一年年长大,化为一圈圈扎实的年轮,枝繁叶茂。这需要多少学习、多少游历、多少逆境才能形成啊!走过重重窄门,才见天高地远,歌德的深意,需要漫长的探索才能体会。
法兰克福大学距离歌德故居不远,步行二十几分钟就到。这不长的距离,却有迢迢之感。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是社会批判理论的发源地,开创了深刻影响现代世界思想文化的“法兰克福学派”,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核心阵地。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赫伯特·马尔库塞、瓦尔特·本雅明、埃里希·弗洛姆、尤尔根·哈贝马斯、阿克塞尔·霍耐特……这些充满救世心怀的思想家,都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精神危机,以笔为锤,不断敲击着警世的大钟。“单向度的人”“伪个性化”“权威人格”“工具人”“技术理性”“虚假需求”……前赴后继的批判性揭露,都在提醒生活在“楚门的世界”的人们:人是一棵年年成长的大树,不是生产流水线上的一个螺丝钉,正如“承认理论”的创造者霍耐特所说:“社会正义的基础在于对个体尊严的承认”。
刚刚走到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门前,天下起了小雨。想起哈贝马斯到复旦来讲学的情景。他语调平和,甚至有点儿羸弱,但给人感受到的是思想的震撼。哈贝马斯今年96岁,与歌德是两个时代的人,但智者无疆,都是人类生活的凿光者,也是先天下的忧患者。歌德说:“我很清楚,自然常常展现出一种非人所能及的魅力;不过我根本不以为,自然的所有表现形态都是美的。自然的本性固然总是好的,但能让其得到充分显现的相关条件却不尽然是好的。”自然界如此,人类社会亦然,如何让世界长满生机勃勃的大树?这是个巨大的现实问题。
原标题:《夜读 | 梁永安:人应该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栏目编辑:史佳林 文字编辑:吴南瑶 沈琦华
来源:作者:梁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