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杰 西安邮电大学2022级本科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诗经》里,蟋蟀是节气的信使,踩着时间的脊背步步逼近。先民不需要日历,听虫声便知天地消息。这只小虫从旷野登堂入室,最终钻进华夏文明的床榻,一吟就是三千年。
直到另一个北京玩主——王世襄,用紫檀木般的考究,将秋声请进了宣德罐。读他的《蟋蟀谱集成》,相虫、养虫、斗虫、器皿、掌故,每条皆可入典。这位“秋官”用象牙塔的功夫,为草根鸣虫立传。
而我的捕蟋蟀事业,始于一把铁皮手电筒。
手电筒的塑料罩早已摔出蛛网裂痕,光柱投出去便涣散成昏黄的雾。但在八岁那年的夜里,它就是我的探照灯。王世襄的相虫术讲究“头色、牙钳、肉身、翅衣”,而我的标准质朴至极——谁嚷得最响,谁便是将军。
砖头翻开的刹那,潮虫四散,蜈蚣疾走。只有那只黑褐色的精灵定在光圈中心,两根触须四下探着虚实。此时动作要快,更要轻。铜丝罩子扣下去的力度,需恰好切断其退路而不伤其须尾。这招“观音拢袖”,是我无师自通的绝学。
接着,战利品被请进玻璃囚宫,垫一层溏湿的土,再供半片青翠菜叶。
王世襄的蛐蛐住的是澄泥老盆,吃的是精研的熟栗子泥。我的“将军”则屈居果酱瓶,粮饷不过是清水毛豆。但仪式感不曾短缺——每日以毛笔蘸水轻润瓶壁,煞有介事地依谱“贴铃”(配雌虫),虽往往只养出一批呆头愣脑、拒不应战的懒货。
真正的沙场,在午后阳光晒暖的水泥管上。
两罐口对口,闸门抽开。孩子的赌注通常是弹珠与画片,蛐蛐的赌注则是全部的尊严乃至性命。王世襄笔下那“牙似干将”的猛将,在我这里,多是交锋即溃的逃兵。犹记得我最骁勇的那只“黑头”,竟在决战前夜,撬开纱罩,遁入茫茫黑暗,不知所终。
母亲总笑我是个“玩客”,少时就趴在地上玩虫,大了还净看些教人玩物的书。她一边缝着衣服,一边看我捧着王世襄的《蟋蟀谱集成》发呆,便摇头:“这般痴相,倒像是要从书里抠出只蛐蛐来。”她自然不明白,有些玩物里其实藏着山河,有些玩趣中一样见着古今。
待秋深了,水泥管上的“沙场”早已散场。弹珠滚进了抽屉角落,画片夹在旧课本里当了书签。我们的输赢胜负,后来都忘了。唯独一直挂念着那年决斗前夜撬开纱罩的黑头将军,不知它遁入茫茫黑暗之后,可曾寻得良所,可曾婚配,可曾子孙满堂。
若真能儿孙绕膝,秋夜鸣唱时,它或许会讲起往事。那故事里肯定没有王世襄的谱录,也没有孩子的赌注,只有一个关于“抓壮丁的巨人”的传说——那巨人手指如山倾,罩子似天穹,来时悄无声息,去时地动山摇。在它的故事里,它也肯定不是逃兵,而是唯一一位从巨人指缝间成功突围并保全了自由与尊严的英雄。
如此想来,我那失败的捕蟋蟀“事业”,在另一个世界里,便是成就了一部虫族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