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折射黄金时代的样貌

如果你生活在8世纪的长安，一项流行的娱乐活动，是去庙里看人画画。长安城里有个著名画家，经常在各处寺观画壁画，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这个画家风格大开大合，作画迅速，不讲究细节。他常常会露一手绝活，要画佛和菩萨脑袋后面的圆光时，他不用圆规辅助，提笔迅速一扫，一阵旋风过后，就画出一个标准的圆，真是有如神助。

画家叫吴道子，专门在寺观里画壁画，传说长安和洛阳三百多间寺观都有他的画。他的画气势生动，画龙，龙的鳞甲都像在飞动。听说有屠夫和鱼贩看了他画的地狱，回去就改行了，吓得不敢杀生。

人们经常为了看画去寺观，哪座庙里有大画家的作品，都口口相传。寺庙要画新壁画时，会公开遴选画师。壁画画得好，香火少不了。

那时，长安和洛阳是全世界的两个艺术中心。画着壁画的寺观，就是两京里上千个香气缭绕的画廊。同一时期，千里之外的敦煌，也有画师们蹲在洞窟里，画满一面又一面墙壁。

那是中国壁画艺术的黄金时代。以长安、洛阳为中心，天才的画家们创造出一波又一波艺术风尚，传向四面八方，直到敦煌、新疆、朝鲜半岛和日本。

按类型区分，中国壁画主要可分为墓葬壁画、寺观壁画、石窟壁画三类，艺术高度在南北朝至隋唐达到高峰。除了墓葬和石窟，唐朝寺观壁画仅剩佛光寺的些许残余，其余都烟消云散。但在中国壁画的脉络中，依然能够经由一鳞半爪，折射黄金时代的样貌。

地下世界，栩栩如生

1979年，山西太原王郭村，一座沉睡千年的北齐大墓被发现。当考古人员深入墓室，手电的光照亮墙壁，满壁神采飞扬的画面，突然涌入眼底。墓道、甬道和墓室等墓壁上全绘满壁画，除去自然与人为损坏，仍有约220平方米，其内容之丰富，技艺之精湛，前所未见。

尤其是墓道两壁的《鞍马游骑图》和《军乐仪卫图》，长达20余米，最为人称道。骑兵队伍策马前行，马匹或奋蹄疾驰，或缓步徐行，骑手们回眸顾盼，神情各异。画家对人物造型的把握十分准确，“生动”二字，被发挥到极致。

墓志记载，这是北齐东安王娄叡墓。娄叡是北齐外戚，位高权重，这些壁画想必动用了北齐最顶尖的画工制成。规模宏大还是其次，娄叡墓壁画最非凡之处，在于其超越时代的艺术性。

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艺术史家李松对其中人物的神态印象十分深刻。“如果画所有人都一个模样，说明想象力不够。但娄叡墓壁画里，墓主、侍卫、武将、侍女等人物的神情各不相同，这就是高手的表现力。”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所有时代中，这是迄今所见中国墓葬壁画的一流水平。”

在汉代与隋唐之间，中国经历了三百多年分裂与融合时期——魏晋南北朝。其间，数十个国家在南北方粉墨登场，有的仅仅延续了十几年。在这些昙花一现的国家之中，却有两个的艺术成就达到了极高水平。

东魏和北齐均以邺城（今河北邯郸临漳县）为都城，以晋阳（今太原）为别都。东魏始终为权臣高欢势力控制，其子高洋之后取代东魏，建立北齐。这两国均分裂自北魏，占据中国北方的东部。在西边，由北魏分裂出西魏，西魏又被北周取代，如镜像一般。

娄叡墓为何有如此高超的艺术表现力？中国美术的重大变化，往往与新的文化因素的冲击和交融有关。据考古学家宿白分析，从北魏末年到北齐，中原、北方大举接受南朝艺术新风。此时南朝为萧梁时代，张僧繇画派风行，人物变清瘦为丰壮，服饰由繁缛变为简洁。娄叡墓壁画体现得很明显，“迹简而笔健，生气盎然”，大量鞍马人物都具有丰壮的体形特征。

这种超越匠气的艺术水准，让学界一度猜测，娄叡墓壁画或许是“北齐画圣”杨子华的亲笔。但不同意见一直存在，李松认为可能性不大，因为壁画画师是一个专门的职业班子。在绘画行业，壁画画师是地位较低的一群人，史书不屑于记载，著名画家基本不会参与其中。

墓葬壁画是中国最早的壁画类型之一。汉代，墓葬壁画成为民间风俗，代表性的有河南洛阳卜千秋墓、河南洛阳烧沟61号汉墓、内蒙古和林格尔汉墓等墓葬，墙壁上绘着墓主生前生活、历史故事、神话传说，奠定了中国墓葬壁画的叙事模式和审美趣味。

在地下世界，自汉代起，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大守护神兽必不可少。取材自传说的伏羲、女娲、西王母等图像，则代表着升仙想象。李松说，宗教产生之前，这些对于死后世界的想象，有原始宗教色彩。还有两种世俗图像常见于墓中——庖厨画和乐舞画。吃喝与歌舞，古人对理想生活的极致想象，无非如此了。

壁画易损，颜料难以抵抗水土侵蚀，于是古人想出变通之法，以坚固的画像石、画像砖替代。但绘画的灵动终究非雕刻所能替代，壁画最终成为主流选择。

自娄叡墓重见天日以来，考古中又陆续发现了更多北齐贵族墓葬，最重要的有两座。一座是河北磁县湾漳大墓，很多学者认为，这很可能就是北齐开国皇帝高洋的陵墓，也是唯一被发现的北齐帝陵。湾漳大墓长37米的斜坡墓道墙壁上，画满了出行仪仗壁画，场面宏大，画法精良。

另一座北齐大墓为2002年发现的徐显秀墓，规模小于湾漳墓，但墓主宴饮等生活场面的壁画保存完好，绚丽如新，可补湾漳墓墓室壁画之缺。2023年年底，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开馆，迅速跻身网红博物馆之列。这座馆正是建于徐显秀墓原址之上，透过玻璃，15.2米的墓道壁画近在咫尺，栩栩动人。

在政治体制、艺术风格等各方面，隋唐均承袭北朝。唐代章怀太子墓、懿德太子墓、永泰公主墓的壁画，展现了唐代宫廷生活、狩猎等壮观场面。唐代壁画墓数量众多，至今时有发现，但论单个墓葬，尚未超越那几座北齐巅峰之作。自辽宋以后，壁画墓依然有所延续，但水平逐渐回落。从考古发现来看，高峰停留在了北朝与隋唐。

北朝墓葬壁画承袭汉代的雄浑气魄，又融入西域胡风与佛教艺术，线条奔放，色彩浓烈，为即将到来的大唐气象，奏响序曲。

下图：徐显秀墓壁画全貌  图/北齐壁画博物馆供

寺观壁画，长安风云

在唐朝，寺庙和道观的墙壁，成为画家挥洒才华的重要舞台，名气、财富与传说，都由此而来。

唐代典籍中记载过一次画界的“比武”。天宝年间，唐玄宗忽然思念蜀道嘉陵的山水，便叫来吴道子和李思训两位名家，在大同殿里创作壁画。三百里嘉陵江山水，吴道子一天就画完了，而李思训则苦心经营数月完成。唐玄宗赞叹：“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这是一次虚构的比武，因为李思训比吴道子年长五十多岁，并未活到天宝年间。芝加哥大学教授、艺术史学家巫鸿认为，这一记载可以作为寓言来读，二人的较量，反映了不同艺术传统、绘画风格以及画家社会等级之间的差异和竞争。

李思训是皇亲国戚，也是宫廷画师的代表，吴道子则是来自民间的大师。吴道子出身低微，少年孤贫，从未步入仕途。即使成名后被招入宫廷，职责也仅限于教习宫人和侍奉皇子。宫廷之外的公共空间，才是他的真正用武之地。

吴道子先是在洛阳作画，名声大振后，又来到都城长安。与为皇家作画的宫廷画师不同，吴道子是被市场选择，他的寺观壁画，是当时的公共艺术，是一间又一间美术馆。文献中对他的记载，也常常强调他与公众的紧密联系。

“一个没背景的‘草根’，先拿下洛阳，再拿下长安，不得了的一个人。”李松说，“但是两京的庙宇，在晚唐时全部烧毁了。”随着木构寺观墙倒屋塌，吴道子的杰作无一幸存。他以线条勾勒人物神采气韵的天才绝活，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

幸运的是，还有敦煌。

吴道子在两京成名之际，他的画稿很可能被临摹下来，随着丝绸之路带到千里之外的敦煌。在那里，大量同行正在幽暗的石窟里作画。都城的文艺风尚被西陲之地效仿，融入佛教壁画中。典型的如莫高窟103窟东壁的维摩诘像，线条自信，气度非凡，有浓烈的中原气象，被认为接近吴道子画风。

图/视觉中国

敦煌壁画始于5世纪，时为十六国或北魏，最初是印度传来的佛教艺术形式。早期，印度、中亚乃至希腊、罗马的艺术风格都十分显著。渐渐地，东方审美进入佛教绘画中，唐朝的青绿山水，宋代的水墨山水，都出现于佛教壁画。

敦煌研究院美术史学者赵声良说，中国绘画到汉代为止，人物表现往往缺少具体刻画，对人物比例、形象写实等都不太重视。而佛教艺术传入后，中国人物画艺术得到飞速发展，开始重视人体比例，同时吸收色彩晕染法，立体感显著增强。尤其到隋唐，敦煌壁画的人物表情越发细腻动人，在通过形态和表情揭示内心世界方面，画师功力达到很高的水准。

中国最早有题记纪年的石窟壁画，是甘肃炳灵寺169号窟，开凿于420年。但据研究，石窟壁画在中国的起点，应该在新疆克孜尔石窟。克孜尔石窟最早或许开凿于3世纪，是佛教传入中国最初的石窟，融合了印度、伊朗、西域、中原等文化元素。此后，榆林窟、炳灵寺、龙门石窟等石窟里，均绘制了大量壁画。集大成者，是连续开凿千年的敦煌莫高窟，留下了45000多平方米壁画，堪称一部连续不断的千年美术史。

不同于宫廷和文人内部流传的卷轴画，在每个时代，佛教艺术多是公共艺术，大多数的石窟和寺观都是公共宗教和文化空间。公共性带来的巨大市场和舆论影响，吸引了大批画家加入，也推动了画家个人风格的崛起，吴道子、周昉等画家大放光芒。佛教艺术的公共艺术属性，也提升了美术在整个社会中的重要性。

文献记载，仅吴道子一人，在洛阳和长安寺观中就画壁三百余堵。这或许有夸张成分，但唐代寺观壁画之兴盛由此可见一斑。长安西街的寺庙、洛阳敬爱寺、凤翔开元寺、成都大圣慈寺等等，曾经都有名家画迹。

“长安与洛阳寺观中的壁画，应该是中国壁画真正的巅峰。”虽然也无缘得见，但李松很笃定地判断。

现在，只能通过想象，才能见到那个辉煌的壁画时代吗？

盛唐余音，大国气象

唐代寺观壁画留下了难得的返照，位于晋南，时间是几百年以后的元朝。

在山西南部芮城，坐落着道教宫观永乐宫。永乐宫为祭祀道教“八仙”之一吕洞宾而建。吕洞宾是河中府永乐镇（今芮城永乐镇）人，此地虽然位居小镇，却因此成为全真教崇奉的圣地。其主殿三清殿，四壁及神龛周围，满绘着巨幅壁画《朝元图》。

朝元，即朝谒元始天尊。这幅壁画总面积达400多平方米，描绘了以八位主神为中心、290位神仙朝拜元始天尊的盛大行列。画面高达4.26米，人物前后排列四五层之多，构图严谨，气势雄浑。

唐代之后，经历走向内敛的宋代艺术，到了元朝，壁画艺术竟然又进入一个气象磅礴的时代。

同样恢宏的元代壁画，世间还有。

在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馆和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学及古人类学博物馆中，陈列着四幅巨型中国壁画，均来自同一座山西寺庙——广胜寺。民国时，四大幅广胜寺壁画被当地人切割、变卖，换回1600元大洋，修缮破庙。壁画最终漂洋过海，成为异域博物馆中举世闻名的陈列品。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这件，全长15.2米，高达7.52米，是全馆最大尺寸的单件作品。

元代壁画是现存单件规模最大的中国壁画，艺术风格直追盛唐。李松说，永乐宫是唐代文化与气度的回归。元代领土空前广阔，带来一种大国心态，绕过宋代，接通了唐代的余脉。永乐宫的画工，很可能来自一个传承有序、保留了唐代吴道子画风的古老画派，《朝元图》上飘逸的服饰笔法，也被认为有“吴带当风”之势。

“元代继承唐代，明代效法宋代。这与每个时代的心态息息相关。”李松说。

整个北宋留存至今最完好的壁画，位于山西高平开化寺西壁，有“北宋壁画之冠”之称。这是一座位于深山中的古刹，规模并不大，与北宋同期的巨刹难以同日而语。在中国艺术发展的另一个高峰时代——宋代，如今最完美的壁画，只能以开化寺为代表。而据记载，北宋修建道观玉清昭应宫时，召集百余位名画家集体创作壁画，规模之巨，难以想象。

自宋代至今，中国壁画的最高成就，依然在寺观的墙壁上。芮城永乐宫、洪洞广胜寺、稷山青龙寺、稷山兴化寺、繁峙岩山寺、北京法海寺、河北毗卢寺……寺观壁画的传统历代不绝，直至明代，都留下了中国古代壁画中一批高水平作品，藏传佛教壁画艺术也获得高度成就。清代以后，壁画这门艺术终究在中国衰落了。

壁画能够代表一个时代绘画的最高水平吗？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美术史教研室主任张建宇认为，不同媒材与环境，对画家绘画的状态有不同影响，从而会影响到创作水平。墓葬创作环境最恶劣，且工期往往紧张，石窟和寺观的环境更好一些，而卷轴画的创作环境是最自由、最理想的，因此更容易出现顶级作品。

这只是总体而言，在一些天才辈出的时代，壁画中或许也曾出现过不亚于卷轴画的杰作。

李松认为，寺观、石窟、墓葬和卷轴画的画家，在很多时代是泾渭分明的不同群体，各司其职。“一个朝代最好的画家在哪里？一般被招进宫廷，给皇帝交作业。”他说，金字塔尖的宫廷专业画师，都是以人物画为主业，有系统的师承和坚实的童子功。人物画是中国绘画中最受重视的画种，如传为顾恺之著作《论画》中所言：“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

李松说，技术上，人物画难度最高，而壁画正是以人物为主角。因此在很多时代，墙壁上的大师之作，就是一个时代职业画家最高水平的绘画。

两个世界的壁画

与享誉世界的欧洲壁画相比，中国留下的壁画少之又少。如今留存最多壁画的是石窟，代表最高成就的寺观壁画，都只是辉煌时代的一鳞半爪。而在坚固的欧洲教堂里，绘于数百年前的壁画至今熠熠生辉。

几年前，李松曾受托策划过一个大型展览，最后一部分是将山西永乐宫和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一座教堂的壁画对照展陈。两座建筑中的大型壁画，时代相近，主题都是圣人故事，有差异，也有呼应。令人唏嘘的是，永乐宫几乎是中国同类壁画现存的“独苗”，而欧洲却比比皆是。

欧洲石头建成的教堂里，建筑可以千年不倒，壁画亦然。而且欧洲人一劳永逸地发明了油性颜料，使得壁画免受环境侵害，安全无虞，从而保留下洋洋大观的教堂壁画，成为世界艺术史的重要章节。

中国壁画使用水性颜料，墓葬封闭后，空气中逐渐只剩惰性气体，微生物无法存活，保护了颜料状态。一旦打开，空气、水分、微生物涌入，加上光照，壁画会迅速变黑或褪色，甚至剥落。

早年文物保护技术不成熟，一些墓葬在考古中被打开之时，墓中壁画很快就氧化发黑。“壁画最好的状态，就是墓葬刚打开的时候。考古人员最早拍的照片是最好的，颜色鲜艳分明。过几年再去看，完全看不出原始样子了。”这样的故事重复上演，李松感到非常惋惜。

壁画或许是最脆弱的文物类型之一。石窟和寺观壁画同样存在这个问题。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国外机构，通过增加胶性保护层的方式保护壁画，但国内尚未广泛应用。壁画保护需要综合考量多方面因素，包括光照、湿度等。10月，李松曾在晋南壁画国际学术会议上对一些文保机构提出批评，为避免光照，就长期关上大门，却没有考虑通风、湿度等问题，既没有实现真正的保护，也没有顾及公众参观和学术研究的需要。

李松呼吁建立全国性的壁画数据库和专门的研究所，让这些属于全民的文化遗产能被更科学地研究、记录和展示。

墓葬深埋于地下世界，寺观在岁月中化为烟尘，石窟则被强盗觊觎，满目疮痍。现存的中国壁画，是历经千番劫难之后的幸存之物，每一寸都不可替代，价值千金。

发于2025.12.8总第1215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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