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今年五月,我在《文汇报》发表了《绘制电影“必看性”的现实图景》,经各种“文摘”和公号转载后,在学界产生一定的反响,也促使我作进一步的思考。
在全媒介时代,观众的注意力已成为最稀缺的资源,“必看性”是电影在今天这样一个新的时代必须面对和解答的命题。当然,这个“必看性”不会是唾手可得的函数图像,也没有抽象理性的定制配方,我们可能很难精确定位它的方位,或完全穷尽它的奥秘,就像数学中的渐近线,它是一条曲线无限逼近,但永远无法到达的直线。
正因为这样,如何通过与时偕行的跟进和条分缕析的解剖寻觅到交点——尽可能缩小影像和观众之间的距离,就成为一个需要与时俱进、常研常新的课题。
在我看来,就目下言,有四个立面最为重要:
一是“新”。
世界电影已诞生了130周年,中国电影亦已有120年的历史。筚路蓝缕,周而复始。历经时光的磨砺,万千作品的呈现,就它本身来说,其神秘感、新鲜感和吸引力难免不断衰减,这是符合事物发展之规律的。加上当下的全媒介环境是一个信息过载、内容同质化严重的场域,观众每天接触海量信息,对影像的形制和表达似乎已不以为意。一部电影若无法提供新的“刺激点”,便极易稍纵即逝,被淹没于信息大潮的汪洋之中。
众所周知,好莱坞大片曾称霸世界半个多世纪,但近年由于创新性和创造力双重掉线,它的一些大制作就如同生产线上制造出来的麦当劳,很少有新鲜味道了。10年前,一部好莱坞进口片可以在我国轻松拿到上亿美元,但近年即便是《侏罗纪世界》《碟中谍》这样的超级IP大片也显得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了。可见,“新”既是电影的“传感器”,也是影像的“杀手锏”。它既为满足大众对于未知的好奇心,给人们提供交往互动的“社会货币”和“动态契约”,也是电影艺术本身得以立身存命的内在张力。
新,首先当然是内容立意要新。今年春节档上映的《蛟龙行动》,无论从投资额度、制作周期,还是演员阵容、工业水准看,都是一部名副其实的大制作,但由于还是沿袭过往同类作品的立意、叙事、结构和表达,最终招致“均值回归”,只能排在春节档垫底的位置。反过来,电影《好东西》投入并不大,内容似乎也耳濡目染,却在创意上下足功夫。当创作者们大都还沉湎于单身妈妈的苦情叙事时,《好东西》已经在为女性的“精神胜利”张目喝彩了。影片凭借耳目一新的喜剧叙事、举重若轻的独特方式,囊括七亿多元票房,吸引近1700万观众,并藉此荣获第38届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
从创意出发,叙事结构的设定、类型元素的组合、视听语言的开拓、影像体系的重构等等,都在革故鼎新的范畴。只有以“创”为镐,以“新”为犁,才能持续不断地开垦出影像的处女地。恰如有电影人提出的:要继续尝试新的内容、新的表现手法,提供给市场相对陌生的东西。过去总在思考观众想看什么样的电影,现在应该尝试去想观众还有什么样的电影、什么样的故事没看到。我以为,这是鞭辟入里、切中肯綮的。
二是“准”。
在娱乐选择过剩的当下,切准社会和观众的心理需求已不再是电影创作的一个选项,而是关乎生存与发展的核心要素。这里的“准”,既包括选题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具有巨大的社会历史内容;也包含情感共鸣的精准投射,寻求主客体之间深层的互文和共鸣。一部影片即便投资再充裕、技艺再讲究、阵容再强大,若无法与时代情绪和观众情感产生链接,就很难在今天的电影市场生存立足。
前不久全球上映的《创:战神》,是一部花费成本近两亿美元,汇聚了杰瑞德·莱托、伊万·彼得斯、格里塔·李、哈桑·明哈杰、吉莲·安德森等一批实力派戏骨和人气新星的好莱坞大片。迪斯尼对其也寄予厚望,它首周末票房尚勉强在线,到了第二个周末就出现了65%的暴跌,至今全球票房不到1.5亿美元左右(在中国只获得三千多万人民币)。对此终局人们众说纷纭,但在我看来,主要乃失之于对焦不准和内容滞后。影片聚焦的是人类与挣脱代码的智能程序之间的交锋,放在几年前,也许会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兴趣盎然,如今AI早已走入寻常百姓家,成为人们竞相交互的重要合作伙伴和帮手,再把人工智能简单地视作杀人武器和反派大恶棍,显然已经时过境迁不合时宜了。它失宠于跨国市场和受众,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
反过来,我国的《你好,李焕英》,只是一部表现母女情深的家庭伦理片,中小成本投入,艺术表达也算不上完美,却能在竞争剧烈的2021年春节档脱颖而出,最终斩获近55亿人民币(至今保持在国产电影票房前四的座次上),奥秘就在于搭准了岁月的沧桑转圜,扣准了观众的本心情愫。试想,谁的内心深处不潜藏有“恋母情结”;哪个人在“倍思亲”的佳节会不缅怀自己逝去的至亲?当观众把自己的感情移情到作品时,电影便从“银幕的故事”变成了“我们的故事”。这种情感耦合产生巨大的矢量,让作品霎时爆发流速和动量,生成巨大的吸引力和生命力。
可以说,切准社会和观众的心理需求,本质是一场与时代和大众的亲密对话。在当下这样一个信息过载的时代,只有那些既能精确号准时代脉搏,又能触达和直击人心的作品,才能真正成为既叫好又叫座的应运之作。
三是“真”。
电影与其他艺术的根本区别在于,它是通过光学和化学过程催生的光影艺术。这种本体论上的亲缘关系,使得电影在“逼近现实”上,拥有了其他艺术无法比拟的权威和潜力(巴赞语)。而经过百多年的浸淫熏染,观众早已对此感同身受安之若素。
特别是经历三年全球性的疫情肆虐之后,人们对于真情真实真诚、共情共鸣共享的渴求愈发强烈,对虚假和矫饰的情感则极度抵触。由是,如何在虚拟的光影世界中置入无可置疑的逼真性和信服力,就成为观众与电影联姻的必要前提,成为电影必看性得以维系的先决条件。
这里的“真”,最为重要的是创作者的情感一定要真。电影作为艺术,当然需要选择和创造。但作者的真诚必不可少,非从自己胸臆流出,怎么可能打动全媒介时代见多识广的受众?怎么可能在汹涌澎湃的信息海洋中坚如磐石。只有自己扎了心、动了情的作品,才有可能引发观众的共情,激起社会的共鸣。恰如查理·芒格所说:“要得到你想要的某样东西,最可靠的办法是让你自己配得起它。”
非常可惜,近些年由于商业化的过度加持,创作失“真”的现象比比皆是。有的创作者为了吸引观众,习惯采用已被市场验证成功的元素,如话题热度、明星阵容、类型套路等,导致真诚真意退避三舍;有的生产者为了盈利,热衷于选择观众热衷的题材和叙事方式,导致作品趋于同质化;还有的制作方为了吸引特定群体,过度迎合某一群体的偏好,造成内容和表现样式单调;更有甚者,有的创制者单纯依赖算力和数据,模拟观众的喜好,进而导致产品过于商业化和世故化。这种种“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表现,不仅会削弱电影的思想艺术价值,降维全产业链的标杆和水平,还极易透支观众对于电影的信任和期许,大大降低和损耗电影的“必看性”,值得我们认真审视与反思警醒。
四是“趣”。
“趣”即趣味性,是观影过程中油然而生的身心愉悦感。因此,它绝不是简单的挠痒搞笑,是快销的多巴胺,而是一种或轻松或自在、或自得或会心的具身体验,是恒久的内啡肽。在注意力经济时代,“有趣”是襄助观众排除其他诱惑干扰,毅然决然走进影院的重要依托和法宝。一部电影可以宏大,也可以深刻;可以迷幻,也可以出奇,但如果缺乏乐趣,就注定与观众无缘。
今天的观众早已熟稔用脚来投票。今年10月在我国上映的《绮梦之旅》,是美国哥伦比亚影业公司出品的爱情浪漫奇幻电影,由好莱坞知名演员科林·法瑞尔和玛格特·罗比联合主演,讲述的是男女主人公驾驶一辆具有神秘GPS导航的老旧汽车结伴旅行的故事。尽管影片制作颇为精良,但由于剧情空洞俗套,情感浮皮潦草,角色虚无单调,让人觉得牵强附会、索然无味,首周末两天票房只有12万元人民币,创下今年进口片票房最差纪录。同样是爱情片,国产的《我们一起摇太阳》《爱情神话》显然更受欢迎,其人世况味弥散,烟火气充溢,轻盈自洽而又幽默谐趣,嬉笑怒骂而又人情练达,令人忍俊不禁、拍手叫好。前者票房达2.7亿元,后者票房超4亿元——充分彰显和印证了“趣味”对于今天主体观众的情感价值。
而正在上映的《疯狂动物城2》,是迪士尼时隔九年后的续作,其实它的主旨与前作大致相似,但却以造型奇特、风格轻盈、妙趣横生和其乐无穷而圈粉无数,上映首日便获2.27亿元票房,之后逐日攀升,至今已近23亿元,再次有力地说明了“趣”对于当下电影传续的特别意义,也实在地展示了电影依然具备的“造梦”能力。
总之,电影的“必看性”亟待我们求解,是一个需要全方位建构的大工程。“新”是利剑,意在先声夺人;“准”是桥梁,充作主客间的通衢;“真”是灵魂,赋予作品温度与共情;“趣”是乙醇,点燃观众的热情与欲望。四者互为依存,共同构成了当下电影“必看性”的渐近线。
原标题:《这样的电影才能进入当下观众的必看片段》
栏目主编:邵岭 文字编辑:范昕
来源:作者:李建强(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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