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元史研究的广袤版图中， 2025年3 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混一戎华：元朝统一中国的历史进程》（以下简称《混一戎华》）以其独特的叙事与深度的思辨，为我们揭开蒙元统一历程的层层面纱。它立足“大一统”这一核心命题，引导读者重新审视中国古代“大一统”的多元形态与复杂演进。“混一”这个源自元代士大夫许有主笔下、被本书作者——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温海清反复强调的概念，既是对元帝国疆域辽阔的礼赞，也是对多元文化共存的想象。

传统的历史叙述备列大蒙古国与元朝攻取各地域政权进而统一中国的顺序，同时展现出此统一之势无可阻挡。这类叙述常给后世读史者留下这样一种历史认识：自成吉思汗时代以来，蒙古就有征伐世界的雄心。温著旨在对此类传统历史叙述框架进行反思与研究，通过深入考察蒙元统一中国历史进程中诸多关键历史事件的具体情境以揭示其复杂性。蒙古的世界征伐并非出于成吉思汗的规划，实由其子孙逐步推进而来，的史叙述始终只能部分呈现的史，而l回史本身的曲折多变却远为复杂。长期以来， 蒙元统一中国的传统叙事往往陷入线性、单一的叙述模式。本书开篇即对蒙元统一的传统叙述展开反息，跳出“中原中心论”的桓桔，将蒙古政权置于北方游牧剧又南进的长程历史中审视。从匈奴到蒙古的政权演进梳理，打破了以中原王朝为唯一正统的叙事惯性。这种反思以更宏阔的历史视野，为蒙元统一的“大一统”叙事奠定新基调——“大一统”的主体与路径本就多元，游牧政权的南进历程是“大一统”中国形成的重要推力。

书中对蒙元统一进程的剖析，从疆域一统延伸至文化、制度整合的“大一统”深层内涵。在讨论蒙元对西夏、金、南宋等政权的征伐与统治时，并非止步于领土征服，而是深入挖掘蒙古政权在不同区域的政策调适。这种“大一统”不再局限于地理疆域的统一，更包含文化包容、制度因俗而治的多元整合，是对传统“大一统”观念的丰富与拓展，让读者看到蒙元“大一统”在民族融合、文化互鉴层面的独特价值。

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石，书中引用的多种史料显示，元代士人对“混一”的讴歌，往往带有政治表白的性质。作者敏锐地指出， 这些表述“某种程度上仍依赖传统的朝贡体系加以叙述”，是汉文化传统观念的表达。对不同文献中蒙元历史记载的比对、辨析，如成吉思汗灭金“遗言”在不同文献中的差异考辨， 体现作者对史料来源、成书背景的深度挖掘。

从绪论对“大一统”叙事框架的搭建，到各章节对蒙元征伐不同政权的具体讨论，再到结语对“大元一统”的综合升华，本书论证逻辑严密且层次分明。这种层层递进的论证，让“大一统”从抽象概念落地为具体历史进程中的动态实践，读者能清晰看到蒙元政权如何在征伐与整合中，一步步塑造“大一统”格局。同时，突破传统“中原王朝中心”的研究视角， 为“大一统”研究注入新活力。温著的最大贡献在于摆脱了传统汉化叙事的局限，将元朝置于更广阔的欧亚大陆视野中考察。作者对“混一”概念的阐发，为读者理解中国历史上的多元一体格局提供了重要线索，展现了历史情境的复杂性与多元可能性。本书对边疆地区的关注也尤为显著，书中专节讨论了蒙古对吐蕃、畏兀儿等地区的统一过程，并对成吉思汗是否征讨西藏这一学术公案进行了细致考辨。长期以来， “大一统”研究多聚焦中原王朝的主动构建，而温著则凸显游牧政权在“大一统”进程中的主体性。蒙古政权从蒙古高原崛起，其南进、西征的每一步，都带着游牧政权的政治逻辑与文化特质，如“天命观”支配下的对外交往、因游牧经济特性产生的征伐需求等。这种视角让我们认识到，“大一统”中国的形成，是中原农耕政权与北方游牧政权双向互动、共同塑造的结果，游牧政权的主动参与，是“大一统”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关键推力，打破了“大一统”仅由中原王朝主导的固有认知。

从学术研究层面，本书为“大一统”理论的深化提供实证范例。通过蒙元“大一统”的具体历史研究，揭示“大一统”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政权语境下的形态差异。它让我们思考“大一统”的标准如何随时代变迁？不同民族政权对“大一统”的理解与实践有何异同？在多民族国家历史研究中，如何更全面、客观地诠释“大一统”的多元路径？这些启示不仅推动蒙元史研究向纵深发展，更能为中国古代“大一统”理论的系统性、综合性研究提供方法论借鉴。

温著引发的更深层思考是：我们应当如何完整叙述历史上的“统一”？在当今民族国家主流叙事下，反观元朝的“混一”经验，显而易见其未能真正解决文化融合与政治认同问题。其统治精英内部的分歧、不同区域间的制度差异、经济联系的松散性，都使得“混一”格局暗含裂痕，提醒我们应注意政治秩序的流动性与多样性。或许，历史书写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为当代提供注脚，更在于保持对当时复杂性的敬畏与对差异性的包容——这既是学术的品格， 也是面对历史应有的谦卑。

元朝的“混一”究竟留下了什么遗产？从积极方面看，元朝确实在物理空间上连接了以往相互隔离的地区，为后来的清朝疆域奠定了基础。但从政治整合角度看， 元朝的“混一”又显得颇为表面，未能实现深度的文化融合。而温著的价值在于，它既避免了简单评价元朝“大一统”的历史意义，又对传统叙事的局限性保持清醒。

综上，《混一戎华》以扎实的史料、创新的视角、严密的论证， 为蒙元“大一统”研究树立新坐标。它不仅还原蒙元统一中国的复杂历史进程，更在“大一统”观念的诠释、游牧政权研究视角的突破上，为中国古代“大一统”历史研究贡献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