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读过上下厚实两卷祝勇新作《国宝》，阖上书页，犹自惊叹于这部作品内容的丰富。记得在一本著作中祝勇曾如此形容小说创作——仿佛建造一座高塔。确实，这部作品分明使人感觉到了眼前这座高塔的巍峨与神性，但同时又让人无法忽视隐于暗处却不经意间骤然出现在视野中的一处又一处精雕细琢之细节。

作品始终不离庞大且令人感觉荡气回肠的内核，却同时对大背景下每位平凡个体有密切幽微的关注。他不吝惜笔墨，将悲悯之心均分到众生，为每位自有其血肉、性情与温度的平凡个体作传，于是洋洋六十万言小说却无一人是面目模糊的，而是让人真切感觉实有其人而非杜撰。这是一个写作者的胸怀与承担。

随巨幅“画卷”徐徐展开，目光所及之处，但见三教九流寥寥几笔兼活灵活现呈现于薄薄纸页。收藏家、学者、艺术家、人力车夫、乞丐、窃贼、摹画师、篆刻高手、制印师、戏子，士兵悉数登场，每个角色都有围绕其自身的一段喜怒哀乐次第展开，使人一窥他们跌宕起伏的生活与命运，每个人的故事在风雨飘摇的乱世都是一段血泪交融的历史。令人感喟，亦令人神伤。

《国宝》堪称文字领域的一卷清明上河图。民国时期北平社会风貌市井气息全景式描绘再现于字里行间。这是文字所能抵达的高度。甚至亦可说是独属于祝勇文字的魅力。精确优美的文字，鲜活生动的画面，真挚深厚的情感交融互映，文字由情感浸润而焕发生命具备灵魂，情感因文字铺陈如滔滔大江奔腾浩荡，直抵天际，给人留下恒久深远之回味。这种丰赡辽阔的意境，唯胸中早已有丘壑乾坤者则不能淋漓尽现。

《国宝》亦不只是一部史书，更是一部艺术佳作。家具、器皿、字画、美食、戏曲、建筑等，凡所论及之处，不论欣赏之品位，抑或鉴赏之功力，祝勇兼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引人轻松入其门道，尽情领略蕴于其中之美意，并兼得趣味与学问。

而艺术亦不只是凝聚于古物身上的艺术，同时亦是中国人生活的艺术。这种对生活艺术与品位的追求，已然在华夏大地绵延传承数千年。它是我们祖辈于世世代代的日常生活实践中逐渐积累起来的审美意识，经验与信仰，又随时间沉淀，融会贯通，最终形成一种中国人特有的文化智慧与底蕴，这种美学形成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核，亦深深镌刻于炎黄子孙的生命基因，最终成为我们身份认同的一部分。

无论我们身处何时何地，这种骨子里的文化自觉，将始终如影随形与我们体内炽热的血液汩汩流动而不能停息断绝。

书中一个片段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幅古画将被庄重启封展阅鉴赏之前，人面对古物时会恭敬叩拜，充满仪式感。这是对古人古物的一种尊重，更是对时间的一种敬畏。毕竟眼前古物的生命在无常变幻之浮世漂流中，已经比在场的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饱经沧桑。

正如书中所言，“古物不是古物，古物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古物不是静止的遗存，更是承载民族记忆的生命体。

面对古物，是我们理解古人心灵，跨越时空与古人对话的方式，是一场精神的接通与互动。古物让我们能够回溯自身文化源流，如同水流千遍归入海，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汇入一种更为深沉广阔的文明之海，在精神焦虑惶惑之时从中汲取绵密滋养，心灵由此获得深刻慰藉。古物让人在变动浮世中触及不变的真意，让人学会寂观万象，品味稳静之难得。

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尚且朝不保夕，又有谁愿意付出心力关注那些不能使人饱腹更不能给人以庇护反而需要流离失所中的人们给与庇护的古物？危难时刻生存面临巨大考验，却偏偏有那文松这样的一群人被一股坚定的共同信念凝聚，使他们义无反顾去守护这些奢侈的文化瑰宝免于流失与损毁。

为何他们心甘情愿拼尽万难，出生入死，亦不惜用肉身与体温亲自护送这些古物远离纷飞炮火以确保其安然无恙，不是英雄主义的激情，不是理想主义的纯真，正是深植于血脉里的文化自觉。

历经千百年流传至今的古物，将中华文明的厚重与优雅凝聚于一身，是民族文化的精粹，更是一国文化命脉之所在。凝视古物的每一处纹理都能清晰看见华夏子孙精神的足迹，映照出一个民族的心灵史。若我们能够循着这些物质遗存回望，便能追溯至文化的源头，寻获自己精神的原乡。而一旦路径被斩断，漂泊迷失的精神将从哪里去接续？

于是，即便南迁之路可谓举步维艰，堪比玄奘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他们仍然不惜把自身当作舟楫，担负古物摆渡跋涉于惊涛骇浪之中，直至将这些瑰宝安然送往一方稳妥之地。他们不问前程，但是毅然上路，如同茫茫黑夜漫游，却最终凭借非人的意志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每个时代，这些古物都曾经历这样的劫难与洗礼。古物因此而超越“物”的范畴，成为承载有无数精神与血泪的灵性之物。古物之美，并不只在于造型、工艺与材质所组成的物质层面，不只因其承载过昔日辉煌，更在于凝结于其中不朽的民族精神。人与物，原是互相成全。

多少年后，生活于和平年代的我们某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穿行于故宫博物院，透过一面又一面展览橱窗，目光从一件又一件千百年前艺人巧匠留存下来的美与巧思，是否还会回想起第一批故宫人于危难之际做出护送国宝南迁，继而将古物小心翼翼分门别类捆扎装箱运出宫殿，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踏上曲折路途的那个清晨？

当目光划过案头静置的两卷《国宝》，答案已然浮现。我想这样庄严的书写会是种子，只要有人读过，书中那些知识分子所留给后人们的精神力量就会再次在读者心中生根。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