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

我对月色毫无抵御能力，满月高悬，透过窗将鸢尾花的影子投映到墙面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似乎能听见山间溪流沿着青苔缓慢流动的声音。今夜，我被另一种月光照亮，它的封面是沉静的“伊犁蓝”，宛如伊犁河谷的深夜天幕，我进入的世界，是诗人程相申用词语构筑的疆域，是月光环绕、流淌栖息的词之边疆。

这是哪一种月光呢？既非“长安一片月”下，伴着“万户捣衣声”的沉郁；亦非“二十四桥明月夜”边，萦绕“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温婉。它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雄浑，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寥廓。它携天山雪意，裹戈壁风沙，更藏着一位中原跋涉者，半生回望时的深沉目光。这月光，是地理的、历史的、普照的，更是粗粝的、锋芒的、诗性的，它栖息在词语的边疆，以阅读才能抵达。 边疆之月：照耀在现实与心灵的交界

于我而言，“边疆”首先是地理概念。它意味着遥远、疏离，也意味着交融与碰撞。程相申诗中的月光，首先是“照在边疆”的月光。它抚摸着西陲大地的一切：昭苏的油菜花田、那拉提的空中草原、巩乃斯河的潺潺流水，以及那些沉默伫立的白杨与胡杨。这月光有着清晰的轮廓和独特的质地。它不再被亭台楼阁分割，而是被无垠的旷野放大；它不仅被吴侬软语吟诵，更被冬不拉的琴弦弹奏。他的诗，承载着月光的面积与重量：“清冷的月背负沮丧的苦涩”，这“背负”的月光有了沉甸甸的命运感，它不再轻飘飘地悬在空中，而是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共同承担着岁月的沉重与苍茫。

然而，这月光更是“心灵”的边疆。程相申并非这片土地原生的草木，他的生命根系深深扎在中原的沃土。因此，当他以“戍边者”的身份凝视边疆之月时，目光中满是回望。月亮，成为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它照亮眼前的沙砾，也照亮记忆中的麦浪；它在哈萨克族牧民的毡房上洒下清辉，也仿佛在同一时刻，照亮千里之外故乡老屋的窗棂。这月光，定义了他所处的“之间”状态——身体在边疆，一部分灵魂却永远在漂泊的路上。边疆之月，成为独特的坐标，丈量着现实与记忆、归属与疏离之间的距离。 地理之月：风景、记忆与符号的纠缠

在程相申的笔下，月光拥有丰富的地理谱系。它穿梭于不同的空间，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从具体的风景，升华为记忆的载体和文化的符号。

有时，它是伊犁河谷的“地方之月”。我随着他的诗句行走，看见“波光是一匹丝绸的动态缠绕”，这是月光在河流上的舞蹈，充满了边疆特有的柔美与灵动。我又看见“昭苏上空的蓝”，那种极致的、近乎抽象的蓝，只有在月光的映衬下，才会如此深邃和神秘。这月光是这片土地的专属，它烙印着地域的独特气息，无法被复制。它让我明白，月光并非普天同一，在不同的地理中，会孕育出截然不同的美感与心境。

同时，这地理之月又是“漫游之月”。程相申的视野并不局限于新疆。他的月光也照耀着法国的普罗旺斯和奥维尔小镇。这是一种惊人的能力，月光成为统摄一切的表达。在异国他乡，他看到的薰衣草田与边疆伊犁在月光下叠映；他向梵高致敬，那旋转的星月，也仿佛与边疆的夜空产生共鸣。这时，月光便从地方性的风景，跃升为一个世界性的符号。诗人通过月光，将边疆与世界连接起来，构建了一片广阔无垠的、属于全人类的心灵版图。

而最深层的，这地理之月是“故乡之月”。无论他走到哪里，那轮最核心的月亮，始终与“故乡”这个意象紧密相连。这个故乡，是地理上的中原故土，是母亲伫立的村口，是童年记忆里的麦场。边疆的月亮越是明亮、越是辽阔，映照出的乡愁就越是绵长、越是刻骨。“乡愁是骨头里的疼/心事重重而又诧异不定”，这样的诗句，其力量正源于地理的遥远与心理的贴近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月光，成了乡愁最古老的邮差，夜复一夜，将诗人的思念投递到那个永远回不去的“过去”。

乡愁之月：回望的温柔，照亮骨头里的疼痛

我几乎可以确定，乡愁之月是这部诗集最动人、最坚韧的内核。程相申的乡愁，超越了简单的怀旧，是一种复杂而多层次的情感结构。

这是一种“时间性的乡愁”。他所怀念的，不仅是空间上的那个原点，更是时间维度上那个已经逝去的自我与时代。在《思念母亲》中，大雪和月光交织成一个肃穆的灵堂：“万物在大雪中悚然落泪/一滴一滴都落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此时的月光，冷冽而慈悲，它连接了生死两界，照亮了无法愈合的失去之痛。母亲，是故乡最具体的化身，她的离去，使得乡愁成为一种永恒的、无法抵达的眺望。月光在此，是哀悼的光，也是记忆的显影液，让过去的影像在每一个思念的夜晚清晰如昨。

这更是一种“文化性的乡愁”。一个从中原文化腹地来到边疆的诗人，他的乡愁中必然包含着对一种文化语境、语言氛围的眷恋。当他用汉语书写边疆的月光时，这种书写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的扎根与确认。他的诗句，无论是意象的营造还是节奏的把握，都带着汉语诗歌的传统基因。然而，这一基因又被移植到边疆的土壤中，开出了异质的花朵。因此，他的乡愁，是对母语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的复杂过程。月光，照耀着这个过程，既见证着不适与挣扎，也辉映着融合与新生的喜悦。

爱情之月：隐秘星河里的温暖辉光

在宏大的边疆与乡愁主题之下，诗集里还流淌着一条隐秘的星河，那便是爱情之月洒下的温柔辉光。程相申笔下的爱情，常常是内敛的、克制的，甚至带着一丝忧伤，如同被云层半遮的月亮。

爱情在他的诗中，常常与“瞬间”和“记忆”相连。它可能是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无声的别离，或是一段尘封的往事。月光为这些深藏的情感提供了最温柔的光芒。它不强烈，不灼人，足以让细腻的情感得以浮现，又足以让澎湃的激情保持含蓄的尊严。他写“明媚的芳香是娇娘伤感的眉心”，将爱人的情绪与自然的气息通过月光，连接起来，这种表达婉转而富有韵味。

这轮爱情之月，也常常与“孤独”相伴。在边疆的漫漫长夜里，爱情或许是对抗巨大空旷和内心孤寂的一种方式。月光下，思念的人更显孤独，而孤独又让思念变得更加纯粹。这种情感，与边疆地理的辽阔荒凉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同构关系，使得个人的情爱，具有了一种与天地对话的苍茫感。爱情，因而升华为一种在特定环境下，对温暖、对联结、对生命完整性的深切渴望。

文学与诗意之月：词语如何创造光

最终，所有的月光——边疆的、地理的、乡愁的、爱情的——都汇聚于一点：它们是被词语所创造定格的“诗意之月”。这是程相申作为诗人的贡献：他用汉语，为诗的世界贡献了“另一种月光”。

他的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月光般的语言”。它清澈、冷静，有着金属般的质感，却又蕴含着巨大的柔情。他擅长使用具象的意象来表达抽象的情感，让月光变得可触可感。例如，将月光比作“丝绸”，比作“背负苦涩”的行者，比作“惊恐不安的钥匙”。这些比喻新奇而精准，拓展了汉语表达月光的可能性。他的句法有时会打破常规，产生一种陌生的节奏感，如同边疆的月光，因其来源的多元而显得与众不同。这种语言，是经过边疆风沙磨砺、多元文化浸润后的汉语，它更加坚韧，更加富于弹性。

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诗歌，完成了一种“诗意的栖居”。对于一位长期生活在边疆的诗人而言，写作不仅仅是一种抒情，更是一种存在的方式。用词语描绘月光，就是在荒芜中开辟花园，在孤独中建立秩序，在流散中确认自我。当他将眼前的自然风光和内心的复杂情感转化为精练的诗行时，他便是在词语的边疆上，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坚固而明亮的精神家园。

这“另一种月光”使我们明白，最远的边疆，或许不在天地的尽头，而在我们词语所能照亮的最深处。而诗人，正是那些永不停歇的追光者，他们用毕生的心血，在词语的边疆上跋涉、垦荒，只为将那种独一无二的光辉，带回人间，照亮我们共同的黑夜。今夜，这月光，正栖息于我的书桌和我的心上。